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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梦 天堂之游(6)


  郝三斟上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还向我照了一照杯。低声道:“我现在是无法,以我本性说,我宁可流落凡间,做一个布衣,反正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于今做了一位灶神,应该善恶分明,据说密迩天枢,可是……就像方才龙女小姐那一分狂妄,我简直可以拿朝笏砍她。然而……”

  我道:“你既有这分正义感,为什么不奏她一本呢?”

  郝三将筷子夹了碟子里的炝蚶子,连连的向我指点着道:“且食蛤蜊。”

  我一面陪了他吃酒,一面向屋子四周观望。见墙上柱上,全是他司命府的灶君所题或所写的。便沉吟着笑道:“我不免打一首油送你。司命原来是个名,乌纱情重是非轻。”

  一首诗未曾念完,忽听得外面有人插嘴道:“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先联起旬来了。”

  随了这话,正是我那亡友张楚萍。他一般的青袍乌纱,腰围板带,较之当年穿淡蓝竹布长衫,在上海法租界里度风雨重阳,就高明得多了。我一见之下,惊喜若狂,抓了他的衣袖,连连摇撼着道:“故人别来无恙?”

  楚萍两手捧了朝笏道:“依旧寒酸而已。”

  郝三让他坐下,先连着对干了三杯。楚萍笑道:“你刚才的那半首打油诗,不足为奇。我有灶神自嘲七律一首,说出来,请你干一杯酒吧。便念道:

  没法勤劳没法贪,斗条冷凳坐言官。
  明知有胆能惊世,只恐无乡可挂冠。
  多拍苍蝇原痛快,一逢老虎便寒酸。
  吾侪巨笔今还在,写幅招牌大众看。

  我笑道:“妙诗妙诗?不想一别二十年,先生油劲十足了。”

  楚萍笑道:“我们在司命府干了两三年,别无他长,只是写字作诗的功夫,却可与天上各机关争一日短长。”

  郝三笑道:“这是真话。你这次回到凡间,可以告诉凡人,以后腊月二十三日,不必用糖果供我们灶神了。反正我们善既难奏,恶也难言,吃了凡人的糖,食了天下俸禄,全无以报,真是惭愧之至。”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没趣。我更将话扯开来,问道:“我想起了一件事。老乡那位好友韩先生,让齐燮元骗到南京杀了,是一位先烈,现时应该在天上了。”

  老郝道:“他在东岳大帝手下报应司里当了一位散仙。”

  我道:“以先烈资格参加报应司里去,那也正合身份。只是干一名散仙,没有实权,又未免是吟风弄月一番了。”

  郝三笑道:“他这个散仙,倒不像我们这样自在。他们那里人常对我司命府的人说,你们也在灵霄殿上大小奏个两本才好。你们奏了本,我们才有案子可办。你们老不奏本,大佛宇宙之间就没有恶人,这报应从何而起?”

  我道:“既名散仙,为什么还办案?”

  郝三道:“也就因为散仙太没有事做,觉得不大好。于是报应司有个科律斟酌委员会。由东岳大帝发下案子来,教他们根据金科玉律,加以斟酌,可是一年之间,也没有二十件案子发下,而散仙倒有三十六天罡之数。因之每位散仙,一年只摊到办大半件案子。”

  我笑道:“讼庭无声,这正是政治清明之象,又何必一定要天天有案可办呢?但不知散仙一月拿多少薪俸。”

  楚萍道:“当散仙的人,比我们书呆子身份又要高些,每月可以拿到六百两银子。”

  我听了这话,且放下杯筷,掐指一算口里念念有词,一六得六,二六一十二,因笑道:“每位散仙,一年拿七千二百两银子。以一年半办一件案子而论,那是一万零八百两银子,乖乖隆的咚,天上办案子好大的费用,我们凡间山野草县的清闲衙门,一万元至少也要办一千来案子。”

  楚萍笑道:“你这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看法。”

  郝三皱了眉笑道:“久别相逢,我们且说些个人的境遇吧。”

  于是我们丢了这些天上的观念,闲谈别况,酒尽三壶,菜干五碟,大家有点醉意阑珊了。忽然酒保进来问道:“哪位是郝司命?东岳府报应司有人送信来。”

  郝三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因叫酒保把送信人叫了进来。那人呈上了信,说是请回一个字条。郝三教他在外面等着。拆了信看过一看,回头将信交给我道:“让你凡夫俗子见识见识。”

  我接过信来看,上面写明的是:

  *

  耕仁吾兄文席:

  三天不见,得诗几许?弟得有瑶岛琼浆,足供一醉,未知何日命驾来寓。当扫榻以候也。兹有求者,弟顷分得一案,是大荒山土地,吞蚀山上野鸡两只情事。无论是否属实,太不值一办。然弟忝列东岳散仙,已有两年了,向上司再三要案,方得此件,若让与别人,又不知再要闲散多少时候?聊以解嘲,只得接受。而弟戍马半生,未谙法律,案子到手,又转加惶恐。盖如何斟酌,无从下手也。吾兄文章不必言矣,法律又极熟,此等割鸡小事,倚属可办,尚望代为审查交下案件,为拟一处分书,以救倒悬。

  毋任感谢。附上司交来原案一件,阅后请掷回。企候回示,即颂吟安!

  *

  弟复炎拜上我笑道:“韩先生急了,把以解倒悬的话都使出来了。”

  郝三道:“一个大马关刀,痛快惯了的人,你教他咬文嚼字去弄几百几十条,当然用违其长。”

  说着,向酒保讨了一支笔,在信封背面写了六字,遵办遵办别急!把信笺取下,将信封交来人带去。我们继续着喝酒。我向来涓滴不尝,今天他乡遇故,未免多饮三杯,只觉脑子发胀,人前仰后合,有些坐不住。楚萍问道:“老张,你预备在哪里寄宿?”

  我含糊地说着是天堂银行。楚萍道:“你凭着什么资格,可以住到那里去?”

  我说是猪八戒介绍的。这两位老友听着默然,并没有说话,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二友不见,桌上有一张纸条,还是打油诗一首:

  交友怜君却友猪,天堂路上可归欤?
  故人便是前车鉴,莫学前车更不如!

  我看了这首诗,不觉汗下如雨。你想,我还恋着如此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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