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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张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页 下页
五〇


  在大家这样笑话之时,前面山上的月痕,已完全消失,大家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因为这里三户人家,都没有可走的钟表。甄先生家里有两只表,一只,先生带进了城,家里一只,坏了。李先生家里有两只手表,李先生带的,业已逾龄,退休在桌子抽屉里。李太太有一只表,三年没有带,最近拿去修理,带了两天又停了。也放在箱子里。吴先生家里没有表,据说是在逃难时候失落了。谁也买不起新表。家里有个小马蹄钟,倒是能走,可是有个条件,要横着搁在桌上。看十二点,要像看九点那样看。今天三公子收拾桌子,忘记它是螃蟹性的,把它直立过来了,螃蟹怎能直走呢?所以三户人家,全找不到时刻。但李先生还不知道,问道,“吴兄,现在几点钟了?”

  吴先生“唉”了一声道:“别提啦,俺那儿,直道而行,把钟站起来了。早就不走咧。”

  吴太太道:“那个破钟,还摆在桌上,人来了,也不怕人家笑掉牙。没有钟,不拿出来不要紧,横着搁一个小酒杯儿的钟,真出尽了大学教授的穷相。”

  吴先生道:“不论怎么着,横也好,直也好。总是一口钟。你别瞧它倒下来,走得还是真准,一天二十四小时,它只慢四点钟。日夜变成十点钟,不多不少,以十进。三句话不离本行,俺上课,用十除以一百二十,一点没错,准时到校。”说得大家都笑了。吴太太也没法子生气了,笑着直叹气。李太太笑道:“那就睡罢。大概……”

  正在这时,警报器呜呜地在夜空中呼号,大家说话的声音,完全停止,要听它这一个最紧要的报告。

  那警报器,这回算是不负人望,径直地拉着长声,在最后的声音里,并没有发出颤动可怕的声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户邻居,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睡觉”的声音。李家夫妻也正在关门,预备安眠的时候,那在山路上巡逻的防护团,却走下来叫道:“各位户主,晚上睡得惊醒一点,警报随时可以来的。还有一层,望大家预备一条湿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敌人放毒气,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

  他一家一家地这样报告着,把刚刚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李太太开了门问道:“你们得了情报,敌人会放毒气,还是已经放过毒气了呢?”

  团丁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上面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然我们也就照样报告给老百姓。”说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敌人的空袭越来越凶,那怎么办?”

  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弹而论,当然是这坚厚的山洞最好。若说躲毒气,洞子就不妙了,洞子里空气,最是闭塞,平常吸香烟的味儿,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况是毒气。我们明天改变一个方向,把干粮开水,带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里走,敌人放毒气,定是选人烟稠密的地方掷弹,没有人的地方,他不会掷弹,就是掷弹,风一吹,就把毒气吹散了。我们只管向上风头走,料然无事。”

  李太太道:“你还有心背戏词,我急都急死了。”

  李南泉道:“千万别这样傻。我们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诡计了。现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预备明天起早奋斗。”

  正说着,小玲儿在后面屋子里哭起来,连说“我怕我怕”。追到屋子里,在床上抱起她,她还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灯送进屋子里,见小玲儿将头藏进爸爸的怀里哭泣着,因道:“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里让挤的人吓着了,现在作梦呢。”

  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还受不了这长期的心理袭击,何况是小孩呢。”

  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困倦地睡去。朦胧中听到开门声,李南泉惊醒,见前后屋的菜油灯都已亮着,问道:“谁起来了?又有警报?”

  王嫂在外间屋子答道:“大家都起来煮饭了。”

  李南泉道:“你也和我们一样的疲劳,那太偏劳你了。”

  王嫂得了主人这个奖词,她就高兴了,因道:“我比你们睡得早,够了,你们再睡一下吧。有警报我来叫你们。”

  李南泉虽觉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后,在床上就睡不着。养了十来分钟的神,只好起来,帮同料理一切。天色刚有点混混的亮,团丁在大路上喊着“挂球了,挂球了!”

  李南泉叹了口气,正要进屋去告诉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绸长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来。

  李南泉道:“不忙,我们今天绝对作个长期抗战的准备。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壶茶,饭和咸菜,用个大篮子装着,诸事妥帖。热水现成,你把孩子们叫起来罢”。

  李太太答应着,先伸头向外面,见廊檐外的天还是鱼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谁的命,不问白天黑天,就是那样闹警报。”

  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蚀本鬼子真格可恶。今朝那浪躲法?”

  李太太道:“你瞧,又传说放毒气了,洞子里不敢躲,我们只有疏散下乡。”

  她们这样说着,饱经训练的小孩子,也都一一地爬了起来。争着问“有警报吗?”

  李氏夫妇一面和孩子洗脸换衣服,一面收拾东西。这些琐事,还不曾办完,警报器又在呜呜地响了。李家今天是预备疏散的,就不作到公共洞子里抢位子的准备。益发把家里东西收拾妥当,门窗也关好顶好。

  李南泉照例到厨房里巡视一番,调查是否还有火种。在他们这些动作中,整个屋子里的邻居,都已走空了。李太太和王嫂已带着孩子们,过了山溪去等候。李先生道:“你们慢慢地在前面走罢,我还在这里镇守几分钟,等候紧急警报。”

  李太太道:“你让我们今天走远些,你又不来引路,让我们向哪里走?你还要等紧急,那个时候,你能走多远?”

  她说着说着脸色就沉下来了。李先生立刻跑过,笑着摇手道:“大清早的,我们不闹别扭,我这就陪你走。要不然,昨天我说的那套理论,算是白说了。”

  李太太也想起这理论来了,倒为之一笑。于是全家人顺着山麓上的石板人行路,就向后面山窝子里走去。这时,天色虽已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整个山谷,都是阴沉的。早上略微有点风,风拂到人身上,带了一种山上草木的清芬之气,让人很感到凉爽。可是同时也就送人一种困倦的意味。李太太走着路,首先打了两个呵欠,李南泉道:“为了生活,我不能不住在战都重庆,可把你拖累苦了。我若稍有办法,住得离重庆远一点,就不必这样天天跑警报;我真有点歉然。”

  李太太道:“你别假惺惺,这话赶快收回。那些被困在沦陷区的人,不都说是为了家眷吗?这个理论,非常恶劣。”

  李南泉笑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解,将来……”

  李太太道:“什么时候,说这闲话,我们快走两步,就多走一截路,别在路上遇到了敌机,那才是进退两难。”

  她这样提议了,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低了头,顺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还是一样,路旁的乱草,簇拥着向路中心长着,把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两脚全在草头上拨动。那草头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湿滴滴的,走起来,不但鞋袜全已打湿,就是穿的长衫,也湿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来,抖了几下水,因道:“这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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