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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张恨水 > 北雁南飞 | 上页 下页
第十九回 黑夜动杀机狂徒遁迹 朱笺画供状严父观诗(4)


  秋圃道:“先前,我看到他在大门外走来走去,好像是精神不定,他倒有心写字吗?”

  李太太也说:“他果然写了好久的字。我也奇怪,这孩子今天回来,有些呆头呆脑。”

  秋圃沉吟着道:“他又写些什么呢?我倒要去看看。”

  于是望了桌上开上来的饭菜不吃,走到书房里去。看那书桌上时,一只羊毫搁在砚台边上,还未筒起来。砚台里的墨汁,兀自未干呢。两个铜镇纸斜搁在桌沿上,分明是他匆匆地走了。不过桌上却没有片纸只字,写的东西,好像是带走了。伸手扯扯抽屉,却暗锁着了。这几个抽屉,逐日也不知要开多少次,何以突然锁起来了呢?这倒可疑。开这抽屉的钥匙,秋圃另收起来一把,放在书架上笔筒里,这一点没有困难,将抽屉打开了。

  果然的,在抽屉浮面,有一张朱丝格纸,便是小秋写的字。第一行是,得诗三律,录示玉坚同砚。秋圃心想,这小书呆子早上那样坐立不安,原来是想诗句,看他胡诌些什么,于是关上抽屉,就坐在书桌边看下去。那诗是:

  疏棂久息读书声,花影模糊画不成。
  入座春风何所忆?在山泉水本来清。

  秋圃不由自言自语的道:咦!这小子竟是作无题诗,他说谁。又看到下面去,那诗是:

  玉颜暗损情尤重,银汉能飞命也轻。
  凄绝昨宵留断梦,隔楼灯火正三更。

  秋圃看到这里,不由得将桌子一拍,骂道:“叫这畜生去读书,他却在村子里做不规矩的事。看这诗意,分明是学堂隔壁的人家。姚廷栋老夫子手下,怎容留得这样的学生?这非给我丢脸不可。”

  不过秋圃虽骂着,他也是个斗方人物,对于这种诗,少不得再念一遍,研究研究。他一念之下,脸上倒带一点微笑。

  李太太正伸进头来,叫他去吃饭,见他拍桌骂儿子,始而吓了一跳,后来见他两手捧着纸条,将头微摆着,口里哼哼起来,料着他无大怒,便问道:“小秋写了些什么?”

  秋圃这才抬头道:“他作了几首无题诗。”

  李太太笑道:“你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就喜欢写这些风花雪月的文章,怎样管得了儿子?”

  秋圃道:“我虽作诗,不过是消遣罢了。这孩子的诗,是有所指的。好像是说着学堂附近的一个女孩子。本来经馆里的大学生,偷鸡摸狗,无所不为,我就怕把孩子引坏了。不过廷栋老夫子,是个极持重的人,我以为他的学风总不错,不想这孩子会作出这样的诗来。”

  李太太道:“诗坏得很吗?”

  秋圃捧着诗稿道:“就诗而论呢,竟是难为了这畜生。上四句虽然浅率些,这玉颜银汉一联,活对得很工整。这一收……”

  说着,他摇起头来念道:“凄绝昨宵留断梦,隔楼灯火正三更。”

  接着点头道:“这很有些意境,不下一番功夫,竟是作不出来,小秋这东西,倒作出来了。不过留断梦这个留字不妥。”说着,昂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子。

  李太太笑道:“你就算了吧。你骂孩子作风流诗,自己倒想给他改了。”

  秋圃笑道:“这事应当分两层说,诗是不应当作。若论诗的本身呢,他又没跟谁学过,作出来,并不十分胡扯,也有可取。你不要打岔,等我看完了,他到底干了什么。”

  于是索性捧了书稿,放出念诗的调子,低声念道:

  不堪剪烛忆从前,问字频来一并肩。
  为我推窗掀翠袖,背人寄柬掷朱笺。
  歌声珠串如莺啭,羞颊桃娇比月圆。
  今日画廊消息断,帘波花影两凄然。
  
  暗濯青衫去泪痕……

  秋圃忽然点了两点头道:“好句,化腐朽为神奇,沉痛之极!”

  他猛然的赞叹起来。李太太站在身边,却不由得吓的身子一哆嗦,问道:“怎么了,你?”

  秋圃望了她,眉毛一扬,笑道:“太太不瞒你说,这句子我都作不出来,你儿子不错。”

  说着,他又念诗:

          天涯咫尺阻昆仑。
  化为蝴蝶难寻梦,落尽梨花尚闭门。
  剩有诗心盟白水。已无灯火约黄昏。
  月中一笛临风起,垂柳墙高总断魂。

  秋圃念完了,点点头道:“虽然用了许多现成的字眼,他太年轻,肚子里材料少,怪不得他。然而……”

  李太太摇着他的肩膀道:“别然而了,他到底闹的是些什么?”

  秋圃道:“看这三首诗,好像有个女孩子圆圆的脸,还认得字,和我们这位冤家很熟,常是向她请教。现在那女孩子关起来了,好像家庭还管得很严,所以他用了那暴雨梨花的典。现在消息不通了,托人也探听不到什么。这女孩家有道高墙,看不见她,她吹笛子,夜里还可以听得见。”

  李太太道:“这村子里,哪有这样好的姑娘?真有,我就和他聘了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问你,他那学堂里有女学生吗?”

  秋圃将桌子又一拍道:“吾得之矣!听说廷栋有个女孩子,书念得不错,这诗一定说的是她。这冤家有些胡闹,廷栋把他当个得意门生,他不应该去调戏师妹。廷栋将来和我理论起来,我把什么脸面去见朋友?”

  说着,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去的走着。

  这时女仆在门外探头探脑好几次了,问道:“太太老爷,还不吃饭吗?菜都凉了。少爷在堂屋里等呢!”

  秋圃道:“好!他回来了吗?我要向他问话。”

  说着,将诗稿依然放到抽屉里,用钥匙锁上了。沉了脸,走了出来。李太太疼爱这个儿子,却在秋圃之上。而今看到儿子犯下了风流罪过,而且有背师道尊严,说不定要吃一顿板子。这种事,作娘的也庇护不得,替小秋捏了一把汗,很快的跟随出来。天有不测风云,且看他们父子之间,这一幕喜剧,如何的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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