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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2)


  门房知道这陈易唐虽不是个大角儿,可是与闵克玉常共机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紧的事,非会总裁不可。说道:“这样说,我就替您进去回一声罢。”

  说着,径自去了。陈易唐在闵家这方面,原是饿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厕的,有些礼节,都可以删去,也就径往内客厅里去等着。一会子门房出来说道:“总裁说,请您等等,过会就来的。”

  陈易唐听了,便老老实实的等候着。谁知一候就是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闵克玉出来,未免烦燥得很。一会儿,有一个内听差过来,是他向来认识的。便问道:“总裁在哪里请客吃饭,怎么外面一点响动没有?”

  听差说道:“今天不是请客,是留秦八爷吃便饭,这时刚在上房开饭呢。”

  陈易唐心想道:“怎么着?把秦彦礼留在上房吃饭吗?这人虽在老魏那里掌权,究竟出身不高,老闵怎么这样联络他,竟和他叙起通家之好来?这话要传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听。”

  想毕,只得又坐下来等。过了好一会,仍不见闵克玉出来,便一个人走出内客厅,要把文件交给听差,先自回去。谁知一个听差却也不曾看见。他一时不曾留心,出来一拐走廊,转错了一个弯,径向上房走来。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屋子里,电灯通亮,打玻璃窗子里看去,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边几个听差,穿梭般的在那里伺候。他这才知道走错了,赶忙退了出去。

  这男女三人有一个正是闵克玉,一个是秦彦礼,那女的名叫幺凤,却大大的有名,民国三年的时候,黄陂三杰,她曾占一位。当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时候,人家曾送她两副对联,把她的名字嵌在里面。一副是“啼发阳阿吾老矣,收香幺凤意如何?”又一副是“佛云阿度阿度,子曰凤兮凤兮”,幺凤就是这样出名的。

  那时候,闵克玉的手头,松动的多,赌运也还好,大概总是赢,就花了许多钱,把幺凤娶了回来。谁知道他的花运好,官运赌运,却大坏而特坏,四五年的工夫,亏空下来,有三四百万。不但说得人家不肯信,简直说得怕人。

  中间他也曾运动作江南省长,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个张状元知道了,大为不平,打了个电报给政府,说这人是邪嬖子,焉能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这个电报,就把原议取消,闵克玉只为这“邪嬖子”三个字,把一只煮熟了的鸭子,给他飞了。他恨张状元已极。后来他做了财政总长,张状元电致政府,要在公款项下,移挪三十万元,维持他的纱厂。阁议上已通融了,闵克玉记起张状元骂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议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说了一段笑话,说到底是状元的文字值钱,“邪嬖子”三个字,打断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收入,算起来一个字值十万元。古人说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价值了。

  这时闵克玉又歇了好久没做官,实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里等着要款,便和出纳处长极力联络。这晚闵克玉,请秦彦礼便饭,本来对酌,并无别人,因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问题。二来也是闵克玉一种手段,表示亲热的意思。只要把秦彦礼联络好了,他和极峰烧鸦片的时候,要代为说什么都可以说得进去。不然,你就把极峰联络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围极峰的人,要破坏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闹克玉看到此层,以为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滚热的工夫,所以把秦彦礼当作自己家里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内室里吃饭。

  这秦彦礼的出身,说来本有伤忠厚,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三个,你和他谈什么政治经济,那不是废话!所以这晚闵克玉和他只说了几句将来筹款的话,大半都是说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闲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彦礼的心意,他就问闵克玉道:“我听见许多人说,近来八大胡同里的生意,都坏极了,许多姑娘都往外跑,这是什么道理?”

  闹克玉道:“北京这个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码头,仅是政治的中心点,市面还要靠官场来维持。您想,现在各机关不发薪,一班人员,吃饭穿衣还有问题,哪里有钱逛窑子。”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比起我们玩笑的时候,那真有天渊之隔了。”

  秦彦礼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儿,我也是很久仰的,听说有一位姨太太……”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闵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个小妾,是在这里娶的。我们弟兄,无不可谈的话。小妾在那个时候,很有点微名,现在的胡同里面恐怕是寻不出来了。”

  秦彦礼笑道:“那我是早已闻名的了,听说这位姨太太,对于戏剧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

  闵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内行,在别个面前,可以这样说,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说的。”

  秦彦礼道:“这样说起来,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够把我这位嫂子,请出来见见?”

  闵克玉道:“我正要请她拜见,怎么说能不能的话。”

  便吩咐内听差道:“进去把三姨太太请出来。”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的工夫,只见幺凤穿了一套水红绸的西服出来,正是宫鬓堆鸦,玉肌袒雪,芍药临风,芙蕖出水,说不尽的花团锦簇。秦彦礼虽然出入朱门,见的不过是些北地胭脂,像这种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装,却是少见。说什么色授魂与,简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来。闵克玉连忙指着秦彦礼告诉她道:“这是秦八爷。”

  幺凤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着,对秦彦礼弯着半个腰鞠躬两下。秦彦礼慌了,一迭连声的叫请坐,幺凤含笑挨着闵克玉坐下。这时,秦彦礼为着初见面,总要客气一点,还不能和她畅谈,倒是幺凤大大方方的,有说有笑。一会人家开上饭来,闵克玉对幺凤道:“秦八爷不是别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罢。”

  幺凤自然唯唯答应。秦彦礼就和问克玉对面坐了,幺凤坐了下面的主席。他们坐定了,这头一巡酒照例是听差斟好了,却将一把提柄的小银壶,放在幺凤面前。到了第二巡酒,幺凤那肥藕似的胳膊,提着酒壶,伸到秦彦礼的面前,便往酒杯子里斟酒。秦彦礼连忙把两只手举起杯子来,口里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幺凤将壶往怀里一缩,操着清脆的京调,微微一笑,对秦彦礼说道:“您干一杯。”

  秦彦礼听了这话,当真举杯子,将杯子里的余酒,一吸而尽,回头对幺凤一照杯,说道:“干!”

  然后幺凤才满满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彦礼等幺凤将酒壶放下,他拿了过来,也要回敬一杯。幺凤将手把酒杯一按,说道:“反宾为主,没有这个道理。”

  秦彦礼执着酒壶,站了起来,哪里肯依,幺凤只得让他斟上。秦彦礼说道:“作弟的干了一杯,嫂子也得干一杯。”

  幺凤笑道:“我不会喝酒,可奉陪不了。”

  秦彦礼道:“就是不会喝酒,这一杯总得赏兄弟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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