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张恨水 > 满江红 | 上页 下页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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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只舢板上的人,好容易挣脱了这只大船,那里还肯重新回来?桃枝越叫得厉害,那舢板越走得远。桃枝手拍脚跳,乱闹了一阵,哪里有一点效力?可是船上的火光,一阵大似一阵,在黑暗的长空里,将火焰卷着红黑云点,带了细碎的火星,只是随风乱舞。在长江的波浪面上,也是反映着红光,摇摇不定,这火光被江风扇动着,在半空里伸张,将那船顶上的黑暗长空红了一个大圈圈,整个儿的船身,都让一团红光包围着。船上面固然是火,然而船的下部,却缓缓的向水里沉下来。在船上未走开的男子,由下层跑到中层,由中层跑到上层,最后跑到船的甲板上面。不过人跑得快,船也沉得快,大家眼睁睁望着开去的舢板,希望他们再开回来。 然而由火光下看黑暗的江面,总是虚空的,那里有什么踪影哩?百十人都拥在甲板上,火光倒是渐渐的缩小,以至于只有几个小火头,散在各处。然而水面距甲板,也不过两三尺了,这些人里面,有一大半在下层抢着救命圈的,早是纷纷地向下乱跳。就是那些没有拿着救命圈的,眼看船要沉下,明知在这里静等是死,跳下水去也是死,然而这几分钟生命的犹豫,却是不耐烦得很,因之卜通卜通,一阵水花纷溅,陆续地向下跳人。 甲板上一种凄惨断续的呼喊声,和那水面上几丛闪烁的火头,都慢慢地短缩下去。久而久之,火光没有了,人声也寂寞了,长空依然黑暗起来。那一只其长四十华丈的顺风轮船,火烧之余,很快地沉入水中,由甲板而甲板上的栏杆,由栏杆以至于烟囱,完全都沉到水平线下去了。星光之下,长江恢复了寂寞的景象,水面被风吹着,叠着波浪,滚滚而去。 §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上月依然 在这种境况之下,江面上是恢复一切原来的情形了。离开大船的舢板,已经靠了江岸,在舢板上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水村原是斜靠在人身上,大家一走,他便躺在舢板舱里。这舢板上划船的两个人,究竟是男子,看到舱里还有一个人,就七手八脚抬上岸来。那些妇孺们虽然逃上了江岸,但是遥望江中那只坐来的轮船,已经归于无何有之乡,有的丢了行李,有的失了伴侣,有的散了骨肉,痛定思痛,都哭着喊着,闹将起来。两只渡人过来的舢板,遥遥的听到江里有呼救声,也赶快拨回船头,再向大船方面去救人。天色也变作鱼肚色,快要天亮了,等到舢板二次靠岸,自然又救了些人,岸上的妇孺们,有伴侣的,各自寻他的伴侣,这其间,自不少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 至于于水村,他却因两个水手,一时抬他抬得匆促,放在芦苇里面。他虽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经过了这一种救命呼喊之后,加上渡船的震荡,自己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时睁开眼睛看时,觉得脸上凉气袭人,头上似乎异常的空虚,感到已不是睡在船上了。不过酒喝得过了量,人虽慢慢地醒过来,已是四肢无力,展动不能自如,不知不觉,又睡了一会。及至再醒过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着芦苇,原来躺在芦苇里面的沙滩上。头上一片青天,发散着充分的阳光,这简直调了一个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发现了,自己身上,却穿的是一件女衣,将手一扯确是衣服,同时感觉到脚上是空虚的,原来是没有穿鞋子,套着一双丝袜呢。 呀!昨晚上作了一晚的梦,莫非是这又作梦,这要让人看到,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话!赶快将女衣脱了,将丝袜脱了,站起身来,分开芦苇,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长江,不是上海,不是顺风轮船上了。自己如何到了此地,坐着慢慢一想。记得太湖送上轮船,记得他二次又来报告,桃枝曾出旅馆找我,以后我就醉糊涂了。不过似梦非梦的当儿,似乎桃枝来了,似乎她曾大叫着失火,似乎自己由高处向低处一落,有人抛掷着。如此看来,坐的轮船失了火,自己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芦苇上?完全记不清楚了。虽是呆坐着极力地思索了一阵,依然得不着一点头绪。一摸自己衬衣袋里,一部分钱钞东西还在,因为想起了桃枝,将皮套子里的相片,就倒了出来看了看。 这时,不由他不更加一层诧异了,相片上面,已亲自加了几行字,而且写得是那样的恳切,唉!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舱,打算和我回南京,结果是她遇了难了。不过我一个醉死了的人,何以还逃了生,一个好人,何以不见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呢?想来想去,找不到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这件事,决不是坐在这里可胡乱猜得出来的,必定到这附近去打听打听,才可以水落石出。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出了芦丛,向岸上走来。走不多久,己发现了一条通江村的大路,顺着大路走过去,便是一所村庄。村庄口,五棵前后参差的绿柳树下面,一带竹篱笆,篱笆过去,有一家敞着大门的乡茶店。店外搭了二座芦席篷,横七竖八的摆着许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妇女,议论纷纷地谈着话。水村信步走入,一听说话人的口音,五方八处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时髦,显然不是乡下人,这不是轮船下来的难民是谁呢?如此想着,就在单独靠边的一个茶座上坐下了。 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着衬衣,下面穿了西服裤子,又赤着一双脚,这分明也是船上一个逃难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一齐向水村身上看着。那意思是说,这人何以后到呢?水村却误会了,以为大家注意,也许是为了他曾男扮女装,这件事让人识破了,未免难堪,因之故意斜侧着身子坐了,将脸避了开去。这茶棚里伙计和他送上茶烟来,他避了人的视线,自斟自饮。 在这凝神回忆的时候,便闲听着男男女女讨论船上失火及沉没的情形。后来忽听到身后有个妇人重声道:“我们在大轮船上逃难下来的时候,遇到一件怪事。” 她这样说着,就有人问什么怪事?她道:“我们的小船快要离开大船,不是有人拖个害了病的女人出来吗?” 又有人道:“对了。我看那个男子力气太小,简直拖不动这个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抬下小船来,那病人也是没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晕过去了。” 先那妇人道:“不对!你以为拖病人的是男人吗?我听他的声音,是女人说话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来的这个病人,并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他落下小船来,就在我的身边,在火光里面,我看得很清楚的。” 又一人道:“那为什么呢?” 那妇人道:“我们船上不是只许女的上来,不许男的上来吗?这个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会泅水逃命,所以给他男扮女装拖了出来。只是她自己为什么倒又改了男装呢?” 又有人道:“那个时候,大家心慌意乱,穿错了衣服,也未可知。” 水村将这些话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将自己所知道的,再一互相参证,这件事就十分明白,分明是桃枝救了自己的命,她倒牺牲了。这样看来,她的爱情,可生可死,真是一个知己了。这时,他已忘了有人注意,也不知道人家笑话不笑,只是静静的坐着闲听那些人说话。知道这里到上海,不过七八十里路,大家纷纷地议论逃难回上海。水村在茶馆里买了些粗点心吃,慢慢踱到江边,向长江里一看,一片白浪滔天,那有什么人物?对面的天,由上向下盖着,直盖到水面上。天水之间,似乎有一些黑影,配上些高低黑点,那大概是江的对岸,这里的江面,大概是很阔的地方了。在这种地方把船烧了,又沉了,那有什么法子逃命。他呆呆地望着长江,先站着,后又坐着,由上午坐到太阳正中,心里只管想着,桃枝是没命的了。不过象她这样好心事的人,又不至于死,最好是她藏芦苇里,现在忽然跑出来,那多么可喜呢!他如此想着,当真跑到芦苇里面去找了一阵,那里有什么踪影呢? 他如此徘徊着,却有一只小轮,由下游直驶到江边来。轮船正停在身边,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 水村看时乃是李太湖来了。太湖上了岸,二人握着手,彼此乱摇撼了一阵,再一回顾,几乎要哭出来。太湖道:“桃枝呢?” 水村道:“她……她……果然来了吗?为我牺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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