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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四壁斋空薄衣难耐冷 一丸月冷怀刃欲寻仇(2)


  经过了两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迁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会馆里去住着。这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白天的温度,却还罢了,到了晚上,窗户外面寒风呼呼地由墙头吹过,桌上放的那盏玻璃罩煤油灯,也有闪闪下沉之势。淡黄色的灯光,映着四方的墙壁,都现出一种惨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后的墙上,也好像清淡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并不像什么人影。床铺板上,除了那一条草席子之外,只有一床绽上四五块补丁的大被单,在草席面上盖了。在被单上,放了两个枕头,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唯其有两个枕头完好,更现出了这床铺的寒薄。因为看着床铺单薄,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战,有些坐不住。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夹袄,虽然还有一件半旧的青灰布夹马褂,却是舍不得穿。这原因很为简单,就是自己乃一个办公人员,到了办公的所在,必须套上马褂,那才现得恭正,若是在家里就把这件马褂穿着不脱下来,穿破旧了,办公的时候,就没有可以应用的了。所以无论这屋子里面,是如何的冷,士毅总也不肯把那件马褂穿上。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抖战了一会,心里想着,假使我不认识小南,不至于花费得一点积蓄没有,也不至于把床上的被褥都当光了。到了现在,坐着是衣服不够,冷。睡下去没有被褥,更冷。然而这样的人受苦,还不能得着人家正眼瞧一瞧,我这不是太冤屈了吗?心里不住地计算过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阵比一阵地冷了起来,抬头一看,那件半旧的青布马褂,正挂在墙上一个长钉子上。那墙上旧有的裱糊纸张,都成了焦黄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垂着,配上这件马褂,那是更显得破烂。

  士毅这就想着,一个人穷到这般地步,还顾全什么面子?现在我冷得厉害,穿了这件马褂再说。就是将来马褂破了,也不见得慈善会办公室里不让我进去。如此想着,就把马褂取了下来,立刻穿着上这也许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许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会儿,坐在黄昏的灯下,看过了几页书,身上又冷了起来了。这还另外有什么法子?除非是把床上那条被单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过两幅单布拼拢起来的,那会发生什么暖气?听听这会馆里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觉的,若是他们有人撞了进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那不成了笑话了吗?这不必去挂心。冷了,心里越怕冷,身上就越会冷的。于是自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几本《水浒传》,放在灯下来看。展开书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吴用智劫生辰纲那一段,仿佛自己也在酷毒太阳底下,一座光山岗上走着。可是这种幻想的热,终久是不能维持久远的,慢慢儿的,感到两只腿凉浸浸的,这凉气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梁上来,这就无法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兴奋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颤着坐不住,且在院子里走走路,取一点暖气吧,于是开了房门,扑上院子里来。

  这时,一个七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里,仅仅是月亮身边有几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么痕迹也没有。因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就更觉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泼着。人站在月光里,也就无异游泳在冷水里。月亮虽然是不要钱的东西,忍饥受寒的人,一样的没有资格去赏鉴她。士毅在周身发冷的情形下,抬头看了一看月亮,更觉得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为精神有了几秒钟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种壶水沸腾的声音,传送到耳朵里面来。就立刻让他心里生了一个主意,厨房里有灶火,那总是暖和的。于是就到屋子里去,拿了一把破茶壶,一直就向厨房里跑去。

  到了厨房里,看到灶口里伸出来的火焰,十分的可爱,火边一把黑铁水壶,里面沸腾着的水,正噗噗作响的,自壶盖下喷出。于是,赶快地沏上一壶开水,两手捧着,嘴吹了壶嘴,喝下去两口。第一,手捧着这热茶壶,手上就暖和多了。其次,是滚热的开水,由嗓子眼里直烫到肠胃里去,身上就有一阵热汗,向外直冲出来。说也奇怪,全身的肌肉,就不再哆嗦了。身上有了暖气,就不肯离开这厨房了。拖了一条板凳在灯边放着,手上捧了那壶开水,便慢慢地想着。唉!一个穷人,总是一个穷人,不会翻转身来的。想我在二三月里的时候,穷得将热水来充饥,现在又把热水来御寒了。我本来有了办法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醉心那个捡煤核的女孩子,以至于又落到地狱里面来。其实呢,这是我自愿的,那不去管了,但是这个捡煤核的小姐,她虽然不感激我一点恩惠,也不应当把我当一个仇人。当我在她家里害病的时候,她家里人就把我抬到街心里来。若是那个时候有汽车由那里过去,岂不把我轧死吗?假使现在真有鼓儿词上那种剑侠剑仙的话,一定会把这种人的脑袋割了来下酒喝。

  他坐在这厨房里,越想到自己的苦闷,越恼恨常小南的狠毒。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时候,厨房里是漆黑的,四顾不见什么,越是导引得人要去沉思。向外的半扇短窗户,正敞开着,见那屋檐的影子,斜伸在月光地里,似乎是夜深了。

  会馆里的同乡,睡觉的更多些了,声音便沉寂下来。可是隔院子里,一种男女嬉笑的声音,却轻软地传来。不久,在细微的笑声过去以后,却接着那时髦的歌舞曲子,毛毛雨的声音,传进耳来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心。

  士毅想起来了,隔院里住着两个有钱的大学生,他们常是把附近的私娟,乘黑夜叫到会馆里来伴宿。这种声音,是那私娼唱的。请问作私娼的人,她为什么来着?能够不要人的金吗?能够不要人的银吗?她唱这支曲子的时候,不知道她心里会起一种什么感想?可是这也不必去怪那私娼,她目的是为了钱,怎样能骗人家的钱,那就怎样去做。只是专门唱这种曲子的歌舞明星,她们是鼓吹纯洁甜蜜的爱情的,她们不要金不要银吗?可是据我看起来,也许要变本加厉。那个常小南,我断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唉!我该死,当我在西便门外给她洗脸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信什么宗教,保持她的贞操?现在她淘混在那卖肉感的一群男女当中,她能保持她的贞操吗?她反正是个淫贱的孩子,算一算我受了她这些委屈,如何抵偿得了。我那回该不那么尊重她才好。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无论她怎样的下贱,也是藐视我了。我这口怨气,我怎样出?我真恨!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将脚一顿。

  在他这一顿脚之间,惊动了在砧板上睡的一只懒猫。那猫被这声音惊醒,直跳了起来,碰着砧板上一把菜刀,当的一声响。这刀声触动了士毅的心机,他想着,我不奈你何,难道我还不能杀你吗?你能快乐,我把你宰了,我看你能干什么?你快乐什么?我知道那杨柳歌舞团有道短院墙,我爬了进去,要杀他一个痛快。想到了这里,突然地放下了手上捧着的那把热茶壶,推开厨房门,走到院子里来站着。抬头一看那月亮,冷晶晶的,真是一块缺口冰盘。心里这样想着,这样好的月亮,也许那丫头,正让什么臭男人搂着,在哪里赏月呢?我这就去,他毫不踌躇地,提了那把菜刀在手,悄悄地走上大门口来,见大门还是半掩着的,也不拉动门扇响,侧了身子由门缝里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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