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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赵树理 > 李家庄的变迁 | 上页 下页
二十二


  他一进到李如珍家,见委员跟李如珍躺在一个铺上过瘾,知道是自己人了,胆子就更大了一点。李如珍向委员道:“这就是小毛!”委员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小毛?坐下!”说着把腿往回一缩,给他让了一块炕沿,小毛凑到跟前就坐下了。委员道:“小毛!李先生说你很会办事,可是为什么一出了门就顾不住自己了呢?”小毛懂不得委员的意思,看了看委员道:“我好长时候了就没有出门呀?”委员笑道:“不是说近几天,是说你在县里。你在县里,给人家瞎说了些什么?”小毛见是说这个,便诉起苦来。他说:“好我的委员!那是什么时候?顾命啦呀!不说由咱啦?”委员道:“你也太没有骨头了,那边过命这边过命?牺盟会人都是共产党,县长区长都是牺盟会,自然也都是共产党。他们吃着司令长官的饭不给司令长官办事,司令长官将来要收拾他们。李继唐李耀唐(小喜春喜)连这里的李先生都是司令长官的人。你听上共产党的话来害司令长官的人,将来司令长官收拾共产党的时候,不连你捎带了?”小毛来时本来很高兴,这会听委员这么一说,又有点怕起来,便哀求道:“委员在明处啦,我们老百姓在黑处啦!反正已经错了,那就得求委员照顾照顾啦!不是我愿跟他们跑呀,真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说着就流出泪来。委员道:“你不要怕!错了就依错处来!我看你可以写个申明状,我给你带回去转送到司令长官那里,将来就没有你的事了。不只连累不了你,只要你跟李先生、继唐、耀唐都真正一心,将来他们得了势,还愁给你找点事干?”小毛道:“委员这样照顾我,我自然感谢不尽,不过这申明状怎么写,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还得请委员指点一下。”委员道:“这个很容易,你就说他们是共产党,要实行共产,借故没收老财们的家产,才硬逼着你在人家捏造现成的口供上画了字。只要你写上这么一张申明状,对你也好,对继唐他们也好。”又向李如珍道:“虚堂(李如珍的字)!我看这张申明状你给他写一写吧!”李如珍道:“可以!”小毛道:“这我真该摆酒席谢谢!委员明天不要走,让我尽尽我的孝心!”委员道:“这可不必!你们村里共产党的耳目甚多,不要让他们说闲话。以后咱们遇事的时候多啦,这不算什么!”

  这次调查就这样收场了,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委员第二天带回去就转到阎锡山那里。村里人也知道这卖土委员回去不会给自己添什么好话,可是既然有这么一回事,也就得再等等上边的公事。

  委员回去又做了一封调查报告,连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一同呈到阎司令长官那里去。调查报告的大意说:这个案件完全是共产党造成的,因为小喜春喜都是从前反共时候的干部——小喜是防共保卫团团长,春喜是公道团团长,因此村里县里的共党分子借着政权和群众团体的力量给他们造成汉奸的罪名,把他们的产共了。

  这时候正是八路军在山西到处打败日军收复失地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时候,晋绥军退到晋西南黄河边一个角落上,不敢到敌后方来,阎锡山着了急,生怕他自己派出来的干部真正跟八路军合作。决死队学八路军的游击战术和政治领导,他以为是共产化了。在阎锡山看来,山西是他自己的天下,谁来了都应该当他的“孝子”,眼看好多地方,孝子们没有守住,被日本人夺去;孝子们又不会收复,又被八路军收复了,他如何不着急?偏在这个时候,各地都有些受了处分的汉奸们(像春喜们那一类人),不说自己当了汉奸,硬说是人家要共他的产;被敌人吓跑了的行政人员公道团长们,不说自己怕死,硬说牺盟会勾结八路军夺取了他们的权力,都到阎那里告状。阎锡山接到这一批状子之后,觉着这些人跟共产党是生死对头,就拣那些能干一点的,打电报叫去了一批,准备训练一下作为他的新孝子,小喜春喜两个人也在内。又打发田树梅到晋东南来把田支队这一类队伍编成独八旅,作为以后反对八路军的本钱。

  小喜春喜两家的家产被查封以后,因为没有处理,地也荒了。村里人问了县政府几回,县政府说已经又给上边去公事要小喜春喜归案。等来等去,夏天过了,上边除没有叫他两人归案,又打电报把他两个要走了。又等来等去,敌人二次又来了,大家忙着参加战争,又把这事搁起了。不过这次李如珍小毛那些人没有敢出头组织维持会。敌人的巡逻部队来过几次,被自卫队的冷枪打死两个人,没有走到村里就返回去了,村里没有受什么损失。后来八路军三四四旅又把敌人打跑了,村里又提起处理小喜春喜财产的事,又到县政府去问,县政府说上边来了公事,说这两个人都是忠实干部,说小毛的口供是屈打成招,并且把小毛的申明状也附抄在公文里转回来了。

  这一下更引起村里人的脾气来,马上召开了个大会,把小毛捆在会场上。有几个青年把镢头举在小毛的头上道:“仍是我们落了屈打成招的名,这会咱就屈打成招吧!你说吧!你从前的口供上哪一行是假的?”小毛只看见镢头也不敢看人,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会场的人都喊道:“叫他说!”小毛怕不说更要挨打,就磕着头道:“都,都,都是真的!”有个人问道:“谁叫你写申明状?”小毛道:“委,委,委员!”又一个人道:“谁替你写的?”小毛不敢说。有个青年在他的屁股上触了一镢把,他叫了一声。大家逼住道:“快说!谁给你写的?”小毛见不说马上就活不成了,就战战兢兢道:“李,李,李……”头上的镢头又动了一下,他才说出李如珍来。冷元道:“委员怎么叫写申明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你就愿意写?”小毛道:“不写不行!委员说那边也要过命啦!”接着就把那天晚上见委员的事又说了一遍。冷元跳上台去喊道:“都听见了吧:口供上都是真的,委员叫他写申明状,老汉奸李如珍管给他写!这里边都是些什么鬼把戏?依我说咱们自己把小喜春喜的两份产业处理了,原来是讹人家谁的各归原主,其余的作为村里的公产!不论他什么政府,什么委员,什么长官,谁来咱们跟他谁讲理,天王爷来了也不怕他!除非他一分理也不说,派兵把咱这村子洗了!”大家一致举起拳头喊叫赞成。铁锁道:“这样处理,在咱村上看来是十二分公平的了,可是怎么往上级报啦?县里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真情,可惜一个卖土委员的调查,一个小毛的申明,把事情弄得黑白不分了,又教县里怎样往上报啦?”杨三奎老汉道:“卖土委员来了开了个会也没有叫村里人说话,在李如珍那里住了一夜,跟小毛他们鬼捣了个申明状就走了,他调查了个什么?依我说,他当委员的既然能胡捣鬼,咱们老百姓也敢告他,就说他调查得不实,叫上边再派人来重查,非把实情弄明白了不可。”大家也都赞成。白狗道:“我有个意见,小毛能给委员写假申明,就能给我们写真申明,就叫他把他那天晚上见委员那事实实在在给咱们写出来。咱们也能给阎司令长官呈上去,呈上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大家拍手道:“对!马上叫他写!”大家问小毛,小毛说他自己不会写,叫找一个人替他写。大家就举王安福。王安福这时也觉着气不平,便向大家道:“要是平常时候,写个字谁不能啦?可是这会我偏不写!一来我是村副不便写,二来他们太欺人了!办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有人出主意,也有人写,能写那个就不能写这个?”这句话把白狗又提醒了。白狗道:“对!咱们把李如珍抓出来叫他再替他写!叫小毛说一句他写一句,他不写咱就把他送县政府,问问他跟委员跟小毛捣些什么鬼?问问他这汉奸反省了些什么?为什么还替汉奸捏状诬赖好人?”大家又是一番赞成。年轻人已跑去把李如珍抓来了。李如珍见是叫写委员住在他家那天晚上的事,明明是自己写状告自己,哪里肯写?结果被大家拖倒打了一顿,连小毛一同送县政府去了。至于怎样处理那两家的产业,铁锁说:“完全不等上边的公事也不好,不如先把他讹人家的地先退给原主种,其余的东西仍然封存起来,等把官司打到底再处理吧!”年轻人们仍主张马上处理,修福老汉道:“先把地退回原主,其余就再等一次公事吧,看这官司三次两次是到不了底的。”后来大家也都同意,就这样处理了。

  以后一直等到过了年公事还没有来,仔细一打听,才有人说阎司令长官逃过了黄河到陕西去了,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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