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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唐代的民间歌赋 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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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在这时被利用作为游戏文章的一体了;在民间似颇为流行着。原来《大言》、《小言》诸赋,已含有机警的对答。在这一条线上发展下来,便成为幽默和机警的小品赋了。敦煌文库里《晏子赋》一首便是此类赋里的一篇出色之作。那些有趣的小机警,当会为民间所传诵不衰的。但那些小机警的对话,其来历却是很复杂的,不全从一个来源汲取而得。其间也偶有不可解与错误处。像“山言见大,何益?”一句,疑“山”字误,且其上必尚有数字,像“王曰”一类的文字。最后道:“出语不穷,是名晏子”,也是“赋”的一个常例。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是很珍惜的,后世也有之,其气韵却常常恶劣得多,远没有写得这样轻巧超脱,这样机警可喜的。 晏子赋一首 昔者齐晏子使于梁国为使。梁王问左右,对(对字疑衍)曰:其人形容何似?左右对曰:“使者晏子,极其丑陋,面目青黑,且唇不附齿,发不附耳,腰不附踝,既儿观占,不成人也。”梁王见晏子,遂唤从小门而入。梁王问曰:“卿是何人,从吾狗门而入?”晏子对王曰:“王若置造作人家之门,即从人门而入,君是狗家,即从狗门而入,有何耻乎?”梁王曰:“齐国无人,遣卿来。”晏子对曰:“齐国大臣七十二相,并是聪明志惠,故使向智梁之国去。臣最无志,遣使无志国来。”梁王曰:“不道卿无智,何以短小?”晏子对王曰:“梧桐树须大,里空虚;井水须深,里无鱼。五尺大蛇却蜘蛛,三寸车辖制车轮。得长何益,得短何嫌!”梁王曰:“不道卿短小,何以黑色?”晏子对王曰:“黑者天地□性也,黑羊之肉岂可不食,黑牛驾车岂可无力,黑狗趁兔岂可不得,黑鸡长鸣岂可无则。鸿鹤虽白,长在野田;芭车虽白,恒载死人。漆虽黑,向在前,墨梃虽黑,在王边。采桑椹,黑者先尝之。”“山言见大,何益?”晏子对王曰:“剑虽尺三,能定四方;麒麟虽小,圣君瑞应。箭虽小,煞猛虎,小锤能鸣大鼓,方之此言,见大何意!”梁王问曰:“不道卿黑色,卿先祖是谁?”晏子对王曰:“体有于芭生于事,粳粮稻米,出于粪土,健儿论切,伫儿说苦。今臣共其王言,何劳问其先祖。”王乃问晏子曰:“汝知天地之纲纪,阴阳之本性;何者为公,何者为母;何者为左,何者为右;何者为夫,何者为妇;何者为表,何者为里;风从何处出,雨从何处来,霜从何处下,露从何处生;天地相去几千万里,何者是小人,何者是君子?”晏子对王曰:“九九八十一,天地之纲纪;八九七十二,阴阳之性。天为公,地为母;日为夫,月为妇;南为表,北为里,东为左,西为右;风出高山,雨出江海;雾出青天,露出百草;天地相去,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富贵是君子,贫者是小人。”出语不穷,是名晏子。 《韩朋赋》恰好和《晏子赋》相反,却是很沉痛的一篇叙事诗,虽然其中也包含些机警的隐语——这些隐语是民间作品里所常常见得到的,一般人对它,一定有很高的兴趣。在宋代,“商谜”曾成了一个专门的职业;元代的文士们写作的隐语集也不少;其群众都是民间的,而非上层阶级的。 明人传奇,有《韩朋十义记》,但所叙与《韩朋赋》非同一之事。赋中的韩朋原应作韩凭。大约抄写者因“凭”字不好写,而音又相同,故遂改作“朋”。 韩凭妻的故事,在古代流传甚广;也是孟姜女型的故事之一。这故事的流行,可见出一般人对于荒淫之君王的愤怒的呼号。这故事的大概,是如此: 宋韩凭,战国时为宋康王舍人。妻何氏美。王欲之。捕舍人筑青陵台。何氏作《乌鹊歌》以见志云:“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又云:“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又作歌答其夫云:“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康王得书,以问苏贺。贺曰:“雨淫淫,愁且思也;河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当心,有死志也。”俄而凭自杀。妻乃阴腐其衣。王与登台,遂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衣不中手。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不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而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宿昔,有交梓木生 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合抱,屈曲体相就,根交于下。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交颈悲鸣。宋人哀之,号其木曰相思树。(汪廷讷《人镜阳秋》卷十六) 孟姜女型,民间故事的一种类型。相传孟姜女为秦时人,她不辞千里之苦,为筑长城的丈夫送寒衣,得知丈夫已死,筑于城墙之中,孟哭倒长城,寻得夫骨,带归埋葬。秦始皇见其貌美,欲强娶之。孟姜女提出戴孝、发丧等条件,秦皇照办后,孟投海自尽。 《韩朋赋》把这悲惨的故事发展得更深挚、更动人些,成了一篇崇高的悲剧;在文辞上,也少粗鄙的语句。大约是抄写的人之过吧,别字错字还是不少。 《韩朋赋》第一节写朋意欲远仕,而虑母独居,故遂娶妇贞夫(赋里不说是何氏)。贞夫美而贤。入门三日,二人的情感,如鱼如水,相誓各不相负。在这里,“赋”的描写与叙述,显然是把简朴的故事变为繁琐些了。 昔有贤士,姓韩名朋,少小孤单,遭丧遂失父,独养老母。谨身行孝,用身为主。意远仕,忆母独注。贤妻成功,素女始年十七,名曰贞夫。已贤至圣,明显绝华,形容窈窕,天下更无。虽是女人身,明解经书。凡所造作,皆今天符。入门三日,意合同居。共君作誓,各守其躯。君不须再娶妇,如鱼如水。意亦不再嫁,死事一夫。 第二节写韩朋出游,仕于宋国,六年不归。朋妻寄书给他。朋得书,意感心悲。那封书显然是廓大了《乌鹊歌》的第一首的,却更为深刻。“欲寄书”与“人”,与“鸟”,与“风”一段,乃是这赋里最好的抒写之一则。 韩朋出游,仕于宋国。期去三年,六秋不皈。朋母忆之,心烦惣。其妻寄书与人,恐人多言焉;欲寄书与鸟,鸟恒高飞;意欲寄书与风,风在空虚;书君有感,直到朋前。韩朋得书,解读其言。书曰:浩浩白水,回波如流,皎皎明月,浮云映之,青青之水,各忧其时,失时不种,和亘不兹。万物吐化,不为天时。久不相见,心中在思。百年相守,竟一好时。君不忆亲,老母心悲;妻独单弱,夜常孤栖。常怀大忧。盖闻百鸟失伴,其声哀哀,日暮独宿,夜长栖栖。太山初生,高下崔嵬,上有双鸟,下有神龟。昼夜游戏,恒则同皈。妾今何罪,独无光明。海水荡荡,无风自波。成人者少,破人者多。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君但平安,妾亦无化。韩朋得书,意感心悲。不食三日,亦不觉饥。 但不幸,这封书却为宋王所拾得。王遂欲得朋妻。梁伯奉命,用诈术去迎接了她来。这一节是原来的故事里所没有的;写得是那样的婉曲而层层深入。这里的梁伯,当便是故事里的苏贺了。 韩朋意欲还家,事无因缘。怀书不谨,遗失殿前。宋王得之,甚爱其言。即召群臣,并及太吏;谁能取得韩朋妻者,赐金千金,封邑万户。梁伯启言王曰:臣能取之。宋王大忆。即出八轮之车,爪骝之马,便三千余人,从发道路,疾如风雨。三日三夜,往到朋家,使者下车,打门而唤。朋母出看,心中惊怕。供问唤者,是谁使者。使者答曰:我从国之使来,共朋同友。朋为公曹,我为主簿。朋友秋书,来寄新妇。阿婆回语新妇,如客此言,朋今事官,且得胜途。贞夫曰:新妇昨夜梦恶,文文莫莫,见一黄蛇,咬妾床脚,三鸟并飞,两鸟相搏,一鸟头破齿落,毛下纷纷,血流洛洛,马蹄踏踏,诸臣赫赫。上下不见邻里之人,何况千里之客!客从远来,终不可信。巧言利语,诈作朋书。言在外。新妇出看,阿婆报客。但道:新妇病卧在床,不胜医药。承言谢客,劳苦远来。使者对曰:“妇闻夫书,何古不憘!必有他情,在于邻里。朋母年老,能察意。新妇闻客此言,面目变青变黄。如客此语,道有他情,即欲结意,返失其里,遣妾看客,失母贤子。姑从今已后亦夫妇,妇亦失姑,遂下金机,谢其王事。千秋万岁,不当复织。井水淇淇,何时取汝!釜灶尩尩,何时久汝。床廗闺房,何时卧汝,庭前荡荡,何时扫汝,薗菜青青,何时拾汝!出入悲啼,邻里酸楚。低头却行,泪下如雨。上雨拜客,使者扶誉贞夫上车,疾如风雨。朋母于后,呼天唤地大哭。邻里惊聚,贞夫曰:呼天何益,唤地何免,驷马一去,何归返! “下机谢其玉掖”一段,充盈了惜别的深情厚意,其动人,在我们的文学里还不曾有过第二篇,恰好和印度剧圣卡里台莎(Kalidaso)的不朽之作《梭孔特娜》(Sakantola)所写的梭孔特娜别了森林之居而去寻夫时的情景相同;其美丽的想象也不相上下。然而我们的《韩朋赋》,却被埋没了一千年! 卡里台莎,即迦黎陀娑(约330-430),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其作品公认有七部,最为杰出的是剧本《沙恭达罗》。1000多年来,他作为梵文文学最伟大的诗人和最受崇拜的剧作家始终受到印度人民的热爱。 《梭孔特娜》,即《沙恭达罗》,印度古代梵语戏剧。全名为《由于一种信物而重新找到沙恭达罗记》。作品描写刻画精湛,是竼文古典文学的典范,译为英文后,成为享誉世界的经典戏剧。 第四节写贞夫被骗入宫,憔悴不乐,病卧不起。这里,仍很巧妙的运用了《乌鹊歌》的第二首进去。 梁伯信连日日渐远,初至宋国九千余里,光照宫中。宋王怪之,即召群臣,并及太吏,开书卜问,怪其所以。悟土答曰:今日甲子,明日乙丑,诸臣聚集,王得好妇。言语未讫,贞夫即至。面如凝脂,腰如束素,有好文理。宫中美女,无有及以。宋王见之,甚大欢喜。三日三夜,乐可可尽。即拜贞夫以为皇吉。前后事从,入其宫里。贞夫入宫,憔悴不乐,病卧不起。宋王曰:卿是庶人之妻,今为一日之母,有何不乐!衣即绫罗,食即咨口,黄门侍郎,恒在左右。有何不乐,亦不欢情?贞夫答曰:辞家别亲,出事韩朋,生死有处,贵贱有殊。芦苇有地,荆棘有蓑,豺狼有伴,雉笔有双,鱼鳖百水,不乐高堂,燕若群飞,不乐凤凰,妾庶人之妻,不归宋王之妇。 这以下似乎阙失了几句,上下语便不大能衔接。大约宋王又来问群臣以如何可以释贞夫之忧的方法。但梁伯却又有一个坏主意了! “人愁思,谁能谏?”梁伯对曰:臣能谏之。朋年三十未满,廿有余,姿容窈窕,里发素失,齿如轲辄,耳如悬珠,是以念之,情意不乐。唯须疾害身朋,以为困徒。宋王遂取其言,遂打韩朋二扳齿,并着故破之衣,常使作清凌之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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