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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嘉隆后的散曲作家们(5)


  五

  沈璟开创了另一派的作风:他反对陈腐,他要抛却貌为绮丽而中实无所有的陈调;他推崇本色,要以真诚的面目与读者相见,而不想用浓妆巧扮的人工来掩饰凡庸。然而他是失败的。典雅派的势力实在太大了。连他自己也不期然而然的卷入他们的狂涛之中。凌初成也在狂叫着“本色”,然而他也同样的失败了。原因是:剧曲的本色,尚易为世人所了解,所以沈氏于此还得到若干的成功;而于散曲求本色,则实在太难了。能达到民歌中的《挂枝儿》、《银纽丝》的程度,已是不易(沈璟的能力实在够不上追摹民歌);而《挂枝儿》、《银纽丝》却正是典雅派之欲以万钧之力排斥之于曲坛之外的东西。沈氏既没有赵南星、冯梦龙那么大胆,他便只好停止在中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他的散曲便成了十分浅凡的东西。然而沈氏多才,宁庵辟地于此,一大串的沈氏词人们便都也随之而定居于此,其成就尽有高过宁庵若干倍以上者。

  宁庵的散曲集,有《情痴寐语》、《词隐新词》,及《曲海青冰》。《青冰》全是翻北为南之作,吃力不讨好,和李日华翻《西厢》同样的失败。其自作之曲,情词最多,亦间有很茜秀者,像《偎情》(《四时花》套):“当初戏语说别离,道伊口是心非。谁料浓欢犹未几,恁下得霎时抛弃!千央万浼,但只愿休忘前誓。我虽瘦矣,再拚得为伊憔悴。”(《集贤宾》)

  宁庵的仲弟瓒,字子勺,号定庵,从弟珂,字祥止,号巢逸,也皆能作曲。子勺的曲子,见于《太霞新奏》者不少。他亦喜翻北词,足见其情思的枯涩。巢逸词仅见《南词新谱》,倒颇有些本色的倾向。

  宁庵诸从子,天才皆远出他之上,所成就也更高。像自晋、自征、自继,都是很高明的词人。自继字君善,别号碍影生;自征字君庸;自晋字伯明,一字长康,号西来,别号鞠通生。自晋、自征,于剧曲造诣甚深。香月居主人云:“词隐先生为词家开山祖。伯明其犹子。其诸弟则平、君善、君庸,俱以词擅场,信王、谢家无子弟也。”而伯明尤为白眉。他编《南词新谱》,保存了不少明末的文献。他的散曲,有《赌墅余音》、《黍离续奏》、《越溪吟》、《不殊堂近稿》等。今见传者仅《黍离续奏》、《不殊堂近稿》及《越溪新咏》三集。《续奏》为甲申以后作,《新咏》为丁亥以后作,皆他晚年之作也。而他的作风也以晚年所作为最苍老凄凉,豪劲有力;若庖丁之解牛,迎刃而解,不求工而自工。在曲子里,像这样的感乱伤离的情调,最为罕有。像《再乱出城暮奔石里问渡》:

  〔渔家傲〕昨日个斗雪梅花遍野芳。恰才的酒泛瑶樽,歌翻艳腔,夜月暗香幽栖径。蓦逢尘扬,疾忙走身脱危城,又惊喧烽起战场,怎知他燕雀嬉游叹处堂!〔剔银灯〕回头看,风鹤尽影响。泥踏步,任把脚踪儿安放,急打点带着一家忙趋向。急窜逃,再免一番儿摧丧。昏黄,花月尽惨,草莽处潜迹,只索在路旁。(下略)

  而甲申三月作的《字字啼春色》套(见《新谱》)尤为悲愤之极:

  〔啭调泣榴红〕雄都万年金与汤,更何难未雨苞桑。奈养军千日都抛向,说甚输攻墨守无伤。……〔双梧秋夜雨〕酬恩事已荒,报国身何往!死矣襄城,血溅还争葬。(下略)

  充分地表现当时士大夫身丁家难的态度。君庸、君善的所作,皆见《南词新谱》及《太霞新奏》。他们的作风,都是以隽语来保存了“本色”的;所作虽不多,而都是上乘的篇什,像君善的《自题祝发小像》:“慢延俄,有口浑如锁。猛端相,曾经认哥。两头蛇,撮空因果,三脚驴,撒谜禅,那穷窑几阵风吹堕。缠腿帐派谁担荷,看掂播,依然晕涡。休待要瞒人,打破沙锅。”(《太师引》)那样泼辣辣的以真正的口语自抒所怀,是同时所罕见的。则平未知其名,词多见《太霞新奏》。

  《南词新谱》,南曲谱。明末清初沈自晋著。此书据作者叔父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修订而成。

  第三代的沈氏子弟,会作曲的也不少。如自晋子永隆(字治佐),君善子永启(字方思,号旋轮),词隐孙绣裳(字长文,一字素先),词隐侄孙永馨(字建芳,别号篆水),又从孙宪(字禄天,号西豹),自晋侄永瑞(字云襄),又同辈永令(字一指,一字文人)。第四代的自晋侄孙辛杼(号龙媒),世楙(字旃美,号初授),也都善于作曲(皆见《南词新谱》)。又有沈昌(号圣勷),沈非病(有《流楚集》),当也都是他们的一派;而其本邑同宗沈君谟(号苏门,作传奇《丹晶坠》等,散曲集名《青楼怨》)及沈雄(号偶僧,作《古今词话》)也都是作曲的能手。

  不仅子弟为然,即词隐季女静专(字曼君,著《适适草》),巢逸孙女蕙端(字幽芳,适顾来屏),也都是很不坏的女流曲家。而蕙端婿顾来屏,作《耕烟集》,隽什也不少。来屏还作传奇几种。他本为卜大荒甥,故于曲学也颇有渊源。

  但可怪的是,沈家诸子弟,对于词隐的调律,个个人都不敢违背;然对于他的崇尚“本色”的作风,却没有一个能够彻底服从的。典雅派的力量压迫得他们不得不向着更雄伟的一个呼声:“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走去。故词隐的影响只是曲律一方面,其作风的跟从者却很少,特别在散曲上。

  吴江人善作曲而见收于《新谱》者有高鸿(字云公,号玄斋),尤本钦(号伯谐,著《琼花馆传奇》),顾伯起(字元喜,大典侄孙),吴亨(字士还),梅正妍(号暎蟾)等。松江近于苏州,受其影响是当然的,故当时松江曲家也甚多。见收于《南词新谱》者有张次璧(名积润),宋子建(名存标,别号蒹葭秋士),宋尚木(名征壁,别号歇浦材农),宋辕文(名征舆,别号佩月主人),陈大樽(即子龙,字卧子)等。大樽散曲最罕见,《新谱》所载《咏柳》套的《琥珀猫儿坠》一曲:

  奈成轻薄,又逐晓云回,尽日空漾吹絮末?一江摇曳化萍飞。相疑:尚是春深,暗惊秋意。

  也还是不坏的典雅派之作品。

  卜大荒之作,见于《太霞新奏》者不少。大荒和吕天成二人殆是最信从词隐之说的。香月居主人云:“大荒奉词隐先生衣钵甚谨,往往绌词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涩之病。”为了翻北为南的风气开于词隐,故大荒也多此类公开的剽窃之作,较他所创作的更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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