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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诸宫调考(13)


  十一

  前期的诸宫调,孔三传诸人之所作者,今已不可得见。今所见的《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等作,如上所述,已渗透入不少南宋的唱赚的成分在内,显然都是后期之作。兹先就见存的几种,加以叙述。次更将诸种载籍中所著录的或所提到的各诸宫调名目,一一加以讨论。

  《西厢记诸宫调》,董解元作。明时传本至罕,故时人往往与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相混。徐文长评本《北西厢记》(有万历间原刊本,有明末翻刊本。本文著者并得有此二本)卷首题记云:

  斋本乃从董解元之原稿,无一字差讹。余购得两册,都偷窃。今此本绝少。惜哉!本谓崔张剧是王实甫撰,而《辍耕录》乃曰董解元。陶宗仪元人也,宜信之。然董又有别本《西厢》,乃弹唱词也,非打本。岂陶亦从以弹唱为打本也耶?不然董何有二本?附记以俟知者。

  是徐文长曾经见过《董西厢》的。不过他误解了陶宗仪的话,故有此疑。陶氏的原文是:

  金章宗时董解元所编《西厢记》,世代未远,尚罕有人能解之者;况今杂剧中曲调之冗乎?

  ——《辍耕录》(有元刊本,明初黑口本,明万历间刊本。

  近上海有铅印本,但不可靠。)“杂剧曲名”条

  他的意思,只是慨叹于《董西厢》世代未远,已鲜人能解,并没有说董解元所编的《西厢记》是杂剧。到了明万历以后,《西厢记诸宫调》方才盛行于世。今所见的,至少有左列的几种版本:

  一 黄嘉惠刻本      万历间    二卷
  二 屠赤水刻本      万历间    二卷
  三 汤玉茗评本      万历间    二卷(?)
  四 闵齐伋刊朱墨本    天启崇祯间  四卷
  五 闵遇五刊西厢六幻本  崇祯间    二卷
  六 暖红室刊本(即据闵齐伋翻刻)    四卷

  此外,尚有今时坊间之铅印本一二种,妄施改削,不足据。故不计入。

  董解元的生世不可考。关汉卿所著杂剧有《董解元醉走柳丝亭》一本(今佚),说的便是他的事罢。陶宗仪说他是金章宗(公元一一九〇——一二〇八年)时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列他于“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之首,并于下注明:“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也说他“仕于金,始制北曲”。《毛西河词话》则谓他为金章宗学士。大约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时代的左右,是无可致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为“学士”,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约总是一位像孔三传、袁本道似的人物,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太和正音谱》说他“仕于金”,恐怕是由《录鬼簿》“金章宗时人”数字,附会而来的。而毛西河的“为金章宗学士”云云,则更是曲解“解元”二字与附会“仕于金”三字而生出来的解释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间用得很滥,并不像明人之必以中举首者为“解元”。故《西厢记》剧里,屡称张生为张解元;关汉卿也被人称为“关解元”。彼时之称人为“解元”,盖为对读书人之通称或尊称,犹今之称人为“先生”,或宋时之称说书者为某“书生”,某“进士”,某“贡士”(见《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下“演史”一目里,在同一目里,并有张解元一名,可见宋时已有“解元”之称。)未必被称者的来历,便真实的是“解元”“进士”等等。

  《西厢记诸宫调》的文辞,凡见之者没有一个不极口的赞赏。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黄嘉惠本引云:“解元史失其名,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骏逸。”(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卷三云:“金董解元《西厢记》,弹词传奇也。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骏逸。董有《哨遍》词云:‘太皞司春,春工著意……韶华早暗中归去。’此词连情发藻,妥帖易施,体格于乐章为近。……董为北曲初祖,而其所为词,于屯田有流瀣之合。曲由词出,渊源斯在。董词仅见《花草粹编》,它书概未之载,《粹编》之所以可贵,以其多载昔贤不经见之作也。”不知“太皞司春”的一支《哨遍》,正在董氏《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卷。况氏目未睹《董西厢》,故有这一大片议论。)

  清焦循《易馀龠录》则更以董曲与王实甫《西厢》相比较,而尽量的抑王扬董:

  王实甫《西厢记》,全蓝本于董解元。谈者未见董书,遂极口称道实甫耳。如《长亭送别》一折,董解元云:“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实甫则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又董云:“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王云:“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两相参玩,王之逊董远矣。若董之写景语,有云:“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有云:“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前人比王实甫为词曲中思王、太白。实甫何敢当,当用以拟董解元。

  吴兰修在他的《校本西厢记》剧(吴氏《桐花阁校本西厢记》有清道光间刊本)的卷首说道:“此记即王实甫所本。有青出于蓝之叹。然其佳者,实甫莫能过之。汉卿以下无论矣。余尤爱其‘愁何似?似一川烟草黄梅雨’二语。乃南唐人绝妙好词。王元美《曲藻》竟不之及。何也?”邵咏(邵咏他的话也见于《桐花阁校本西厢记》的卷首)在将董本与其王本对读之后也道:“觉元本字字参活,天然妙相。惜其妍媸互见,不及实甫竟体芳兰耳。”他们虽没有焦循那么没口的歌颂,却也给《董西厢》以很同情的批评。大约读过董作的人,至少也总要是为其妍新俊逸的辞采所沈醉的。

  但董作的伟大,并不在区区的文辞的漂亮,其布局的弘伟,抒写的豪放,差不多都可以说是“已臻化境”。这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完美的叙事歌曲,需要异常伟大的天才与苦作以完成之的。我们只要看他:把不到二千余字的《会真记》,把不到十页的《蝶恋花》鼓子词,放大到那么弘伟的一部诸宫调,便可想像得到,董氏的著作力的富健,诚是古今来所少有的。我们的文学史里,很少伟大的叙事诗。唐五代的诸变文,是绝代的创作,宋、金间的各诸宫调,也是足以一雪我们不会写伟大的“史诗”或“叙事诗”之耻的。诸宫调今传者绝少。《刘知远诸宫调》仅传残帙,《天宝遗事诸宫调》,今始集其余骸;则诸宫调之完整的一部书,仅此《西厢记诸宫调》耳。对于这样的一部绝代的伟著,我们是抱着“赞叹”以上的情怀以叙述着的。

  崔、张的故事,发端于唐元稹的《会真记》;宋赵德麟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亦叙崔、张事,但对于微之所述,无所阐发,其散文部分,且全袭微之《会真记》本文。真实的一部使崔、张的故事大改旧观的却是这部《西厢记诸宫调》。自从有了此作,崔、张的故事,便永远脱离了《会真记》,而攀附上董解元的此编的了。董作是崔、张故事的改弦重张的张本,却也便是崔、张故事的最后的定本。以后王实甫、李日华、陆天池诸人的所作,小小的所在虽间有更张,大关键却是无法变动的了。董解元的弘伟的想像,竟如朝暾的东升似的,把万象都笼盖在他的光亮之下。

  我们且看他是如何的把崔、张故事放大,更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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