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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演化(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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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到了嘉靖的时候,罗氏本的《水浒传》便有了一个绝大变动。这个时候有一部嘉靖本的《水浒传》出来,吞没了、压倒了罗本。这个嘉靖本的《水浒传》,乃是《水浒传》的最完美的一个本子,也是一切繁本《水浒传》的祖本。这个本子相传是武定侯郭勋家中所传出的。沈德符的《野获编》五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郭勋不止刻《水浒传》,尚有《英烈传》,相传也是他所作、所刻的。长篇小说到了这个时候,正是黄金时代的开始。《金瓶梅》,《西游记》、《封神传》与《西洋记》,也后此不久便出现。白话的技巧已臻于纯熟超隽之境。一切的叙写描状,都深邃而婉曲,精悍而活泼,真切而完美。我们看那末行文笨拙的一部《武王伐纣》会变成了一部那末活跃的《封神传》,便知象罗贯中那样的结构比较严密,叙写比较进步的《水浒传》,一定会被改造得更为可观的了。郭本(我们姑称此本为郭本)对于罗氏原本有几点可知的改造,虽然我们并没有见到郭勋的原本: (一)郭本第一次将单语标目的“则”,改为第几回第几回,且取消了卷数,又加上了对偶的回目。每回必有二语。《三国志演义》之改为对偶的回目,始于毛宗岗本,《隋唐志传》之改为回目,始于褚人获本,《水浒传》之改回目,在诸书中可算是独早的了。小说回目之创,当始于此时。以其创始,故对偶尚未十分工整,如第二十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第七十二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都是不大对得准的。 (二)罗本于全伙受招安后,即接入征方腊。郭本则于受招安之后,征方腊之前,“插增”一段征辽的故事进去,并将全书定为一百回。杨定见刊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全书》的发凡说:“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杨氏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一语,前半句是谎话,后半句却是实情。郭勋的《水浒传》,只是在罗氏原本上加添了征辽一段。至于征田虎征王庆的事,却是郭氏所不及知,而为嘉靖以后的作者所“插增”的(详见下文)。杨氏之所以要编这个谎者,或者是:为的要表彰他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是古本,增入王庆、田虎二事也是原有的之故。换句话,他便是要保全他的征四寇的故事,不使读者生疑是后来的“插增”之故。或者他竟是完全不知有罗氏原本,而误以万历的余氏全本为罗氏原本的吧。我们在发凡同条里,见他所说的:“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汰之者,皆失”诸语,便知道他所以要编造这个谎的心事了。但郭本为什么要编造征辽这一大段事,加入原本之中呢?有人说,这一段事原是旧有的,今本《水浒传》原是由几个流传于各地方的《水浒传》记并合而为一的。但这句话太没有事实上的根据了,颇不可信。水浒故事,就其发展的历程看来,处处都可见其为由一个核心而放大了的,不是由几个中心扭合在一处而成了的(下文可见)。郭本产生在嘉靖的时候。我们如果看那时的时事,便可知郭勋(?)之编造征辽的雄事,其原意与陈忱之作《后水浒传》,金人瑞之表彰七十回《水浒传》,俞万春之写《荡寇志》,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时代”的变化,使他们产生了这些故事的。嘉靖时代凡四十五年。我们只要看前三十几年的大事,便可知当时的时势是并不怎么乐观的: 三年正月,朵颜入寇。 六年二月,小王子寇宣府。 七年十月,土鲁藩入寇。 十二年十二月,吉囊入辽。 十四年三月,辽东军乱。 十六年六月,吉囊入寇。 二十一年六月,俺答入寇山西。 二十二年八月,俺答犯延绥。十月,朵颜入寇。 二十五年九月,俺答浸宁夏。 二十七年八月,俺答犯大同。 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入寇。七月,倭寇侵浙东。九月,朵颜犯辽东。 二十九年八月,俺答逼京师。 三十年十一月,俺答犯大同。 三十一年四月,倭寇侵浙江。 三十二年七月,俺答大举入寇。 三十四年七月,倭寇犯南京。 在这三十几年中前半是蒙古人的犯边,后半是倭寇的侵入东南诸省。当时吏治的腐败,军兵的无用,在在都足以使人愤慨。郭本作于此时,自然会有心想到要草莽英雄来打平强邻的了。但郭勋死于嘉靖二十八年。此本则似作于三十年以后。盖所谓传自“武定侯府”诸语,本不是指此本为郭勋所自作的。也许是作书者借郭勋或郭府以自重而已。 加上了征辽的故事之后,《水浒传》之结构便成了左图的样子: (三)郭本最大的好处,并不在改换回目,“插增”征辽诸点,而实在于他将罗本的《水浒传》又改造得进步了不少。在今本的许多《水浒传》中,郭本乃是一个最完美的定本。无论杨定见也好,李卓吾也好,金圣叹也好,都不能在他的一百回之中再有些什么润饰、加工。至多只不过改换几个字眼儿而已。金氏七十回本,当然是截取了他的前七十一回的(金氏将郭本第一回改作楔子,不计回数,故只有七十回)。即杨氏刊的一百二十回本,也只是插增他所改写的征田虎、征王庆的二十回而已,其余一百回,仍是郭氏的原文。我们拿她与一百回本对读一下,便可以说,原来的那一百回,是一点也没有变动。至于所称为李卓吾批评的一百回本《水浒传》,则更是全本郭氏,无所改动的了。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部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百回,与李氏的百回本完全无异。这都可证明郭本至今仍是完完整整的在于人间,虽然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原刻本。这一百回的郭本《水浒传》,与罗氏的原本是大差其面目的。他将罗氏本的文句完全加以改造,润饰。浅的改之为深;陋的改之为雅;拙的改之为精妙;粗笨的改之为隽美;直率的改之为婉曲。特别是在遣辞用句上,几乎和罗本完全改观。我们如果取任何一部简本来,与郭本一对读,便可知郭本的艺术是如何的进步。他直将一部不大有情致的《水浒传》改成一部生龙活虎似的大名作了。这位改作者的功绩,实较冯梦龙之改《平妖》,改《列国》,褚人获之改《隋唐》为更伟大。假如《水浒传》没有这位大作家的改作,则其运命其声价也不过止于《三国志演义》而已,决不会够得上第一流的伟大作品之列的。胡应麟说:“《水浒》,余尝以拟《琵琶》,谓皆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又说:“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这些赞语当系指着郭本而说的。他接着又慨叹于简本的不佳:“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他所称的简本,当然指的是罗氏原本或坊间翻刊本。所谓“简本”,当然不是坊贾刊落,而是原本如此。然据此,可见文人学士们对于郭本是如何的倾倒了。现在将郭本的几段与简本的几段,比较如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郑屠正在门前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曰:“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叫使头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家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在屋檐下。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肉,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剁作臊子。”郑屠笑曰:“却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上只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看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因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梢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傍看的人,惧怕不敢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著。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假意回头指着郑屠曰:“你诈死,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知他利害,谁敢拦他。 (一百十五回本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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