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张资平 > 爱力圈外 | 上页 下页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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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位牧师太太,谁不佩服呢。女人会嫉妒,那是当然的事,不能有什么批评,不过为保全丈夫的名誉,为保全一家的名誉,不能不隐忍以尽妻子的责任。长年到晚只是和丈夫吵嘴,只是把家丑外扬出去,这还成什么事体?丈夫比自身重要,家声更比自身重要,只有能忍耐辛苦才算是女性的美德,才算是有真正的爱。像那位牧师夫人真足为我们女界的表率。” 我听见女教育家的这段演说,两只耳朵像快要冒出火来了。心脏也像晨钟般地翻动起来了。 “好的,你们要我承认过来抚养,我就承认吧。” “不过菊筠侄女,……” 姑母想继续说教,我忙抑住她,不叫她再往下说。 “我可以承认,我可以负这个责任,不过我不能不先向大家申明一句,我不是女教育家,也不是牧师的夫人,更不想做贤母良妻。你们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开口慈爱,闭口慈爱,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又和你们平素所主张的不同了。主张堕胎,主张偷产,到最后要给丈夫和姐姐凌辱够了的我来接养这个婴儿!只要家声能保持,就叫我死也在所不惜!并且还要说风凉话,什么能够忍这样的耻辱才可以做妇女界的表率。我是不想做妇女界的表率的,我只是看见你们太卑劣了,才挺身出来保护那个婴儿!至于他是不是丈夫和姐姐间的私生儿,我倒不管。无论如何犯罪的人是他们,婴儿是纯洁的,无罪的。你们对于这个一天天地想生长,想到这世上来的胎儿,讨论了些什么计划来?试扪心问问你们自己的良心!家声固然重要,家庭的礼教家庭的风纪便可以一点不顾么?你们不是常日鼓吹家庭礼教的么?奸通、偷产、堕胎,对于家庭的礼教要发生怎样的影响啊!女教育家,你们只图塞世间的口,对于真的重要的问题却一点不顾及。什么礼教,什么教育,可以暂时不说,你们不都是贤母良妻么?但是你们的计划比恶母劣妻更要残酷更要卑鄙。所以我只好挺身出来担这个责任,救这个父母所不承认的无罪的可怜的婴儿。生下来后,对世间对社会我就承认他是我的婴儿吧。由今日起,等到他产下来为止,我可以拿一个小布枕缚在我的肚皮上;你们快去向社会报告说,我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那么你们也可以安心了,不至于天天晚上在梦中着惊了吧。你们想,这是如何滑稽,如何有趣的事啊!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真有趣,有趣!” 我的话真是针针见血。一语一句尽是很锐利的,从肺腑内迸发出来。 “菊筠,你不要太激动了。你要镇静一下。” 母亲急起来了,这样说。 “这并不是勉强你要这样做的,不过请你来商量一下。” 姑母有些生气了,这样对我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的气渐落了,我只高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 这是像洪水涌了起来般的笑声。她们三个人担心起来了,都走近我身旁来。 “菊筠,你镇静一下吧。” “哈!哈!哈!卓民和姐姐在隔壁房间尽情地享乐,我在这间房里要为他们在肚皮上缚小布枕,这才算是有贤母良妻的资格。贤母良妻的本领就只是在能够缚小布枕在肚皮上,佯装有孕。哈!哈!哈!小布枕与贤母良妻!……生下来的儿子就算是我的儿子,在户籍上,说它是彩英的弟或妹,报告到公安局里去,那就一家圆满了,你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我可以答应你们,我负责承认就是了,我可以抚养那个婴儿,你们不要担心了。” 给我如何地辱骂,如何地冷嘲热讽,姑母、姨母和母亲绝不敢反驳我半句话。她们的确是贤母良妻了。她们能隐忍这样的侮辱,才可以保持家声,才可以欺骗柯家把姐姐送过去,这是她们所谓真正的忍耐之德。 我由母亲的房里走出,回到自己房里来了。一时不能镇静,这时候卓民忽然以很谨严的态度走了进来。 “刚才从母亲那边听见了,知道你能够像上帝一般地宽大恕人,真叫我感服极了。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你的恩,我终身不会忘记。” 他这样说着向我鞠了几鞠躬,就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你是来回礼的么?”我问他。 “不算得什么回礼,不过……” “为什么事要来回礼?” “因为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 “是的。” “我救了你?”我重问他。 “真是全靠你,产下来的婴儿你能够承认是自己的儿子那就万事圆满了。” “因为这样,就欢喜了么?” “当然欢喜,真是再生之喜。” “这样欢喜么?” “当然。” “原来如此!” 我的头脑像给暑天的太阳晒热了后的身体又急钻进冰窖里来忽然打起冷颤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到今还不明白。总之,在那瞬间我确像发见了什么东西般的。 “你当然喜欢吧。不过我决不是因为要救你才抚养那个小孩子的哟!” 丈夫愕然地抬起头来尽看着我的沉痛的脸。 “那你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这样做,因为我不能不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非那样做不可?” “因为我有恻隐之心,在我未生出来以前我已有这样的恻隐之心。譬如我们看见可怜的叫化子,我们自然会给几个铜板给他。我所以答应抚养那个小孩,就是由于那种恻隐之心。我并不是认识那个叫化子,也不是和那个叫化子有亲戚的关系,他和我完全是漠不相关的人,但我还是不能不给铜板给他。这是何缘故呢?这是不忍看见他可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是爱那个叫化子,不过是对可怜的人们表同情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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