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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张资平 > 爱力圈外 | 上页 下页
三十七


  由我和筱桥的关系,我和丈夫的罪可以互相抵偿,彼此宣告无罪,是在犯罪之后才觉着的。复了仇般的一种痛快也是在犯罪之后感着的。犯了罪之后,为自己的罪辩护,为抚慰自己的良心,才发见了一个口实,即:

  “这是一种复仇,并非犯罪。”我决不是先想要这样复仇而去犯通奸之罪的。本来我犯通奸的罪决不成其为复仇的意义。我之犯罪,完全是由我的感情自然涌出来的。我不躲避责任,我不过想把我的犯罪的路径前前后后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而已。丈夫、姐姐和母亲的不正的行为刺伤了我的心,姑母们的贤母良妻主义挑拨了我的反抗,加之女性共通的嫉妒燃烧坏了我的肉体,于是我的自重心,我的尊严根本地推翻了。挨不过每天每天的苦闷,遂越出常轨而自尽享乐了。

  我绝不为自己辩护。如果想辩护,我还是有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可是关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满城的报章都同时提起笔杆来向我一个弱者的女性攻击。你们看,他们代表舆论的做民众的喉舌的主笔先生们,真是勇气赳赳啊!但对于有兵力有财力的当局则卑躬屈节不惜昧良心去歌功颂德!你们看,他们是如何的有人格哟!像这些人当然不会理解女性的心理,更不会知道人情的式微。他们只就事实的外表加以批评,对于人情是不稍加探究的。他们所根据的标准只是道德。他们以为道德是千古不变的。纵令道德是铁制的尺度,有时也会毁坏。何况人生并不是一无变化的东西!人情的波动真是千变万化,想拿铁制的尺度去测量,是何异于想用筷子去夹活的泥鳅呢?

  报章对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批评说,是家庭的罪恶,要这样说也可以说得过去。又有说是丈夫的罪恶,这当然更说得过去。有些知名的女子教育家们却异口同声地攻击我,攻击得极其厉害,说我没有半点修养,说我思想过激,说我忘了妇道,说我无隐忍之德,说我赋有淫奔的性格;我听见唯有好笑!

  他们无论如何地批评我,如何地非难我,我都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不过我要向大家申明一句话,即是:我是人类!

  悲惨的时候谁不会哭,喜欢的时候谁都会笑。既然是人类,就不免有感情。感情之浪比海浪更富于变化力的。感情又像是面镜子,环境不同,其映于镜面的也就有变化。我在小的时候,父亲曾讲过“重修岳阳楼记”给我听。范仲淹真会写景,他写受着天气之支配的洞庭湖的景色,真是变化无穷。他说:“……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的确,人的感情也是和景色一样,气象万千。他还说明雨天和晴天的湖面的景色不同,因之影响及于人的感情;即人的感情因湖面的景色不同而生极大的差异。他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诚如范仲淹先生所说,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骂我淫奔,骂我无耻的人们真是全无人性的。

  在家庭中撒放丑恶的空气的不是母亲和丈夫么?道德的姐姐终于受了这种丑恶的空气的袭迫快要窒息而死了。主持笔政者们和教育家们对于这件事将如何地解释呢?

  我和筱桥陷于不义的关系的当日的心情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厌鄙。自己更加上一层苦闷了。那种鄙厌和苦闷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我俩的达到了最高潮的热情稍为冷息了些,神志稍觉清醒了些时,我们看见在我们面前的只是无底的暗黑的深渊,我们都战栗起来了。

  事过之后,我俩的拥抱像是出于不得已般的,同时彼此相望了一下,也都在这样想:“米煮成饭了,没有办法了。”筱桥坐起来后,双手盖着脸哭起来了。我只沉默着听自己的心脏的鼓动。

  我自己也觉惊异何以竟这样大胆地干出了这样的事来。但是在我俩中,还是我大胆些。拥抱,接吻,抚摸,等等动作都是先由我动手。这因为我是给丈夫和母亲训练过来了的,并且他是童贞,而我不是个处女了。不单如此,我还给一种自暴的反抗心燃烧着。

  “这是没有半点可耻的事,我是给丈夫遗弃了的独身者了。我俩都是自由之身,你对于这件事可以不要介意。”我重新去拥抱他。这样说着去鼓励他。但他只是沉默着摇头。过了一会,他说:“这完全是我不好……”

  “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到了此刻,不用说谁好谁坏的话了。我俩就这样地生活下去不好么?”

  “不。还是我不好。我害了你。我把你陷入地狱里了。”

  筱桥脸色苍白,精神颓丧,双唇不住地在颤动。我为要劝慰他,更把他抱紧,他埋头于我的胸坎上了。

  每隔约十分钟,各人胸里便感着良心的苛责。我们为对这种苛责作战,唯有再互相拥抱着沉溺于狂乱的性的享乐,唯有在这个时间我们才能够陶醉,忘记一切的痛苦。但是事过境迁,精神和肉体仍然是沉溺于可诅咒的疲劳和痹麻中了。

  黄昏后伯良才回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十分吃惊。同时在他的眉间表示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少奶奶过来了么?”

  他忙向我鞠躬,过后便摆出苦脸对他的弟弟这样说:“怎么又出来了呢?”

  “有些事情要商量的。”

  筱桥很悲楚般地半望着我,半望着他的哥哥说。

  “什么事情?”

  伯良像再怕听由他的弟弟口里说出来的话般的。

  “我们想一同到旁的地方去。”

  筱桥的热泪扑扑簌簌流下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胸口就像给什么东西填塞住了般。

  “到什么地方去?”

  伯良反问他的弟弟。一刹那,我看见他的可怕的眼神,我们低垂了头。

  “你又不听话,闹出了什么乱子吧?”

  伯良的声音像利刃般的刺中了我们的心,冷冷的,疼痛的。他看见我们无话可答,发了几阵叹息,过后就一句话不说走出去了。我看见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除守沉默再无方法。

  “你打算告诉给你哥哥知道么?”我问筱桥。

  “我想要这样才好。”筱桥抬起青白的脸看我,“无论什么事情,我不愿欺瞒我的哥哥。”

  但是伯良不一刻就回来了。他原来是出去买菜的。他买了牛肉,买了鸡蛋,买了葡萄酒回来,大概是准备款待我的。他的厨房就在这小房里近房门的一隅,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安置有一个打气炉,有碗,有筷,他走过去准备弄晚饭给我吃。

  “太不像样子了,二小姐,我这里碗筷都没一个好的。”

  “如果是特别为我烧菜,那可以不吃,我一点不想吃。”我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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