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现代文学 > 柔石·为奴隶的母亲 | 上页 下页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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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票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 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扑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夫人说:“你是养过三四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晁晁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底面前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子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问她:“拍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 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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