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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俊人慌忙将无双拖起道:“你没听见医生说话么?这是什么事,可以糊糊涂涂,一味持蛮的。”

  无双还不肯听,如海帮着,把她劝到沙发上坐了。黄医生道:“请夫人还是客堂内坐罢。”

  无双不答。如海觉得站在这房里很有些肉麻,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微菌乘间夺门而入。便是俊人素日爱他儿子,今日听黄医生一说,也觉此间一刻不能再驻。见无双不听,只得邀同黄医生、如海等到客堂内坐下。黄医生向俊人道:“方才兄弟言语之间,不免放肆。自古父母有爱子之心,但兄弟既为医生,职司所在,自不能冷眼旁观,心直口快之辞,尚祈原谅。”

  俊人道:“此原是大医生的好意,兄弟感激不遑,岂能见怪,但不知方才大医生所说尚有解救之法,只因小儿年幼,不能施行手术,未知可否权试一试?”

  黄医生摇头道:“这手术也非兄弟所能为,必须送往外国医院中,请洋医生施行。然而施行手续,兄弟却略知一二,乃是用极猛烈的消毒药水,先替病人洗澡,又将杀菌药水给病人吃,病人身体强壮的,或者果能菌去病除,若使身体娇弱些的,不瞒你说,微菌尚未毒杀,人已先被他毒死了。”

  俊人呕气道:“如此说,小孩子送了进去,可不是送死吗!”

  黄医生笑了一笑。俊人仰天长叹,一话不发。如海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者令郎的微菌,不毒自除,亦未可知。”

  俊人道:“我最不信这种迷信的话,若使真有天相,也不致害这种病了。”

  黄医生道:“天意诚非吾人所能预料的,但无病之人,须要远离病人卧房为要。夫人那里,还望竭力相劝。”

  俊人点头称是。黄医生携包告辞去后,俊人命娘姨唤无双下楼,命她搬往旅馆暂住,病人让奶娘照顾。如海也从旁相劝,无双那里肯依,俊人没奈何,只得与如海双双出外。俊人坐了包车回卡德路午膳。如海因爱尔近路与华兴坊相距不远,便步行回去。那时邵氏已将午饭端整,如海一到,邵氏便吩咐新用的大姐玲珠,唤娘姨开出饭来。如海一面吃一面将俊人那边的事告诉了他们。李氏叹道:“可怜可怜。当年医学没有发明的时候,有了病都由郎中先生糊里糊涂的诊治,有时竟治好了。如今医学一年一年的发明,动不动什么时疫咧,传染咧,一发便是不治,莫非医学程度年年深,生病的程度也节节高了吗?”

  邵氏道:“传染病是本来有的,姆妈可记得那年城内有一个患喉痧的,一家七口死了八个么?”

  如海诧异道:“怎说,一家七口死了八个,岂不是多了一个吗?”

  邵氏笑道:“多一个便是他家所用的娘姨。”

  如海笑了。邵氏再三嘱咐他以后切不可到爱尔近路倪家去,虽然医生说话惯用危言吓人,然而凶年多灾,须要谨慎为妙。如海唯唯称是。用罢饭,玲珠提着铅壶出去打脸水,忽见隔壁那家天井内,站着一大堆人,有几个妇女却在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玲珠年轻好奇,挤进去观看,见客堂内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衣衫蓝缕,面黄如蜡,瘦得皮包骨头,一些肉都没有。手中还执着一根拐杖,像是个久病初愈光景。看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怒容满面。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身段还长得苗条,正掩面啜泣。又有一个四十来岁南京口音的男子,却不住向那病人陪罪。玲珠不知所以,向旁人探问,才知病人乃是个木匠,住在叉袋角地方。这少年女子,便是他的女儿,才只十五岁。

  那南京人却是珠宝掮客,是个光身男子,在先住在木匠邻近,不知怎的看上了木匠女儿,乘他父亲病中,勾引出来,便在外间租屋居住,老夫少妻,颇为相得。难为这珠宝掮客,很替她置了些首饰。可怜这木匠病中失了女儿,茶饭不能到口,幸得邻家有个老妪,为他递茶递饭,否则早已做了个带病的饿鬼。此时病势稍愈,风闻女儿被珠宝掮客拐出,住在华兴坊内,所以扶病赶来。照他的初意,本欲将男女双双送官究办,幸有旁人出场解劝,命珠宝掮客出了二百元身价,给与木匠,他女儿便嫁给珠宝掮客,彼此化仇为亲,免却气恼。那木匠正病得吃尽当光,囊空如洗,听说有二百元到手,不免英雄气短,银子情长,顿时答应下来。如今弥天大事,已消灭的无影无踪了。

  玲珠看那女的生就一张鹅蛋脸儿,眉目却还清秀,可惜皮肤略黑,鼻准上还带几点白麻,见有人看她,不免露出羞涩之态。玲珠见看的人已散去大半,自己也恐主人等她热水洗面,即忙自去泡水,回到家里,李氏果然问她为何去这许多工夫,玲珠便将隔壁人家那桩事讲给他们听了。如海笑道:“造化了这珠宝掮客,一个黄花闺女,只化得二百元身价。不过还有一件,那四十多岁的女婿,拜见三十余岁的丈人时,我很觉替他难以为情呢。”

  李氏道:“这到不足为奇。然而目今的风气也太坏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竟跟着人逃走,难保将来没有七八岁孩子,拐带妇女的事咧。”

  如海道:“古礼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必须待到男子及冠,女及及笄,始可婚娶。若照现在时势而论,未冠男子,以及未笄女郎,苟合私奔,不知凡几。戕贼人道,莫此为甚。虽说是家教不严,半由社会过于文明之故。若在男女情窦初开之时,禁阻他们阅看言情小说,以及艳词淫戏,此风或者可以略减。然而这句话言之虽易,行之实难。只因为父母的自己尚不能免除此病,怎能警戒儿女。我看二十年后,上海一地,不知闹成什么世界。然而我们一辈里,原是不相干的。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预料将来我们医院药房中很可出些生意。”

  邵氏道:“这话怎讲?”

  如海道:“淫风愈盛,患病的必多,医院药房中岂非大有利益吗?”

  说毕,拊掌大笑。李氏叹息无言。邵氏也大为感慨。如海因黄可安新发明一种药,答应他在饭后两点钟看样,见此时已交两点一刻,知道黄医生在药房中等他,即忙坐了包车,到抛球场行仁大药房,果见黄医生背着手,站在玻璃窗前闲眺,见如海来了,笑颜相迎,随着如海走到帐房里,一手在大衣袋中掏出一个小口玻璃瓶,笑嘻嘻的交给如海。如海接过来见是一瓶黄色药末,揭盖闻了一闻,说很有些大麦香,又在手掌上倾出少许,用舌尖舐试道:“好甜的东西,可惜略带腥膻气,这便是延年益寿粉吗?”

  黄医生道:“正是。”

  如海问有何功效?黄医生道:“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筋骨酸痛等病,”

  如海又问如何服法,黄医生道:“每日早晨服两匙羹,用滚水冲服。”

  如海道:“药本几何?”

  黄医生笑道:“药本二字,却不能说。其实每斤还不到一角小洋。”

  如海喜问是用什么药合的?如此便宜。黄医生笑了一笑,见左右别无外人,才低声道:“说也可笑,这药的功效,却并非虚话。讲到药的原料,又是很普通的,乃是牛骨髓、糙米粉、冰糖屑三种,别无他物。只因牛骨髓一物,最能补精蓄髓,增长筋力,老年人服的很多,然而有钱的人,每嫌这种东西价钱太贱,所以不爱服他,却欢喜服价钱贵的燕窝、白木耳等补品。其实燕窝、白木耳等物,还不如牛骨髓力猛。故我将此物和入糙米粉中,加些冰糖屑,只要装璜好,定价贵,仿单上张大其辞,不愁没人请教。”

  如海笑道:“这仿单须要做得好些。”

  黄医生道:“这个自然。”

  说着取了那瓶药样,走进里帐房,请那专做广告的张先生撰仿单。如海坐在外面顺手揭开一本帐簿,见本月戒烟丸一项,售进洋一千五百余元。本钱项下,药料只得七十四元。玻璃瓶二百六十余元。纸匣一百余元。传单一百八十余元,共计成本六百余元。惟有登报广告费,却有七百数十元之巨。两结盈余二百余元。合上房租伙友开销拆息等项,差不多还要蚀本。暗想人人说我们开药房的利息好,岂知我们却做牛做马的替报馆赚钱,想来真不值得,因赌气不去看他。便走进里帐房内,那时张先生仿单将次做好,如海见上面潦潦草草画着一方图样,乃是一个老者,手执苍龙,足踏白虎,下面一行小字,是延年益寿粉,有降龙伏虎之力。再看那仿单写着:

  此粉重用珠粉、鹿茸、虎骨、人参,精选上等药料,经本药房主人费十余年之心力,配合而成,药力之伟,无可比伦,暮年服之,返老还童。中年服之,增精益髓。壮年服之,精神百倍。少年服之,脑力超群。有病者服之,沉疴立起。无病者服之,百病不生,功效难以尽述。

  大瓶每瓶二元,每打二十二元。
  小瓶每瓶一元二角,每打十二元。

  今将服法及主治各症开列如左:

  (服法)每日早晨以此粉二匙,用滚水冲服。用药以二匙为度,不可太多,多则药力过猛,恐于数日内有身体骤胖之弊。

  (主治)阴虚阳衰,筋骨酸痛,五劳七伤,赤白痢疾,年老畏寒,头眼昏花,四肢疯瘫,红淋白浊,

  下面还未写就,那张先生正在翻一部医宗金鉴,搜索病名。如海见了,笑问黄医生:“方才你说此粉只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等病,怎么忽然多出这许多名目来了?”

  黄医生笑道:“名目愈多愈好,若能将世界上的病名都写上去更妙,那时只须人一有病,便来买这药,岂非极容易发达的吗!”

  如海大笑,又问黄医生:“俊人的儿子之病,可能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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