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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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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听了,默然不语。云生知她着了道儿,故意反激一句,叹道:“不过累你孤眠独宿这一宵,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呢?” 玉娇毅然道:“那又何妨。少奶奶那边,原该应酬应酬的。天天伴着我,也不是个法子,况且家务事情,好多日没有料理,更该回家去清理清理。并不是我一定要留着你陪我,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你半日之间,赶回去了两次,虽然是你夫妻恩爱,别人管你不得,不过这种形状,很令人看不上眼,所以我才讲那句话儿,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谁打算霸住你不许回家去过宿呢!” 云生大喜说道:“这个自然。我素知你是个大贤大慧的人儿,怎会疑心到别样上去。你莫说了,越说越教我心里过意不去咧。” 玉娇笑了,云生又陪她闲谈多时,才回转爱文义路公馆,却见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品字式的坐在一张小百灵台旁边,大开谈判,见了他都不理会,云生自己便在烟榻上歪下,见烟盘中还有几个现成的烟泡,就老实不客气拿烟枪过来装好了,一个一个,吸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烟枪,打了一个呵欠,两眼一闭,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边曹少奶奶等所议论的,就是花如是和康尔锦二人之事。少奶奶和姑太太两个人,主张向尔锦面前解劝解劝,日后夫妻和和气气,不必再多烦恼。一则可全夫妇之情,二则可尽亲戚之谊。如是听了,虽没甚反对,但心中暗想:我自嫁尔锦以来,数年之间,已瞧破他是个忘恩负义、势利小人,毫没心肝,往年他同我恩爱,都缘我手头藏着些私蓄,所以装成这副假面目,哄我的钱财。 及至钱一入了他的囊中,顿时放出本来面目,逐步将我薄待。就是这番晒台上的事,明明是借此为由,给我尝尝他的辣手。这种人物,就使这一遭同他讲明白了,将来如何靠他过老?她心中存着这个念头,所以听了少奶奶等二人之话,默然无语,悄然垂泪。李姑太太看出她的心事,便道:“讲到我们做亲戚的,只可劝人家拉拢,不能教人家拆散。老七若有别样心思,能譬得开的,还以譬开为妙。如果不能譬开,也可另作计较。” 如是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过安安逸逸的日子,只缘我家少爷,他的脾气有些古怪,想必二位都知道的。我初嫁他的时候,他待我异常亲热。近年来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不时寻我淘气。就是日前阻止我到杭州去,这种事都觉出人意料之外。只恐他将来脾气日甚一日,断绝我与姊妹往来,或竟送到无锡去居住,那时的日子,不是更难过了么!” 曹少奶奶心直口快,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送你到无锡去住吗?这个你千万别上他的当,他老毛病又发作了,当年他不是这样害死过一个女人的么!那时你还没嫁他,大约也不曾听人谈起,我同李姑太太却知道得很详细的。这件事着实有好多年了,所说那个女人,也是在堂子中娶的。听说初嫁他的时候,手内着实有几万私蓄,后来被尔锦运动差使,将她这些钱都用完了。有一回,尔锦要谋一个铁路局长差缺,没钱运动,可怜这位姨太太,把金珠首饰悉数变卖了给他。谋成了这件差使。后来不知怎的,尔锦说这位姨太太与一个当差的有私,立时火发,把她送到无锡,软禁在宅子里,不许出大门一步,又没人伺候她。可怜这位姨太太,又苦又恨,悲悲戚戚,不到几个月工夫,就生生的悲戚死了,你道可怕不怕” 如是听了,暗想:“不料尔锦在先还有这段故事,照此看来分明是我的影子,更可见尔锦为人笑里藏刀,毒如蛇蝎,猛若虎狼,心目中只有金钱,那知情义,往日我也曾与他同床合枕,今日一想,真教人不寒而栗。” 此时三个人都默然有顷。李姑太太先开口道:“倘若过不下去,惟有出来一法。如其到无锡去做以前姨太太的榜样,无论怎样痴人,决不愿意从他。但出来二字,若使你先提起,正中了尔锦的狡计。你适才说尔锦在先待你亲热,近年忽然变心,明明袭着当年故智,亲热皆为想你的钱。钱既到手,不变心也要变心了。那日这件事,看来也是他借题发挥,因今日之下,你既无钱,他已用你不着,所以设法寻你的事,前番阻止你往杭州,无非勾你同他淘气。谁知你脾气太好了,始终忍气吞声。他因气没淘成,才发生这段故事,要你在他家站不住脚,自愿出来,他好另弄别人,再刮铜钱。不过他自己却不愿意开口教你走,一则因他用过你的钱,说不出这句话。二则他若教你走时,你不免对他有种种要求。你自己一提起,他就可把你的东西一律吞没,所以他说要送你到无锡去,这句话,并不是真要害杀你,却是吓你一吓。吓得你自愿出去,那就落了他的圈套了。” 如是闻言,如梦初觉。少奶奶也叹服姑太太这几句话,果然道破尔锦心腹,但却无法可以对付。三个人又各寂然。隔了一会,仍是姑太太先开口道:“照我的意思,还是让我做一个冲天炮,先去对尔锦说,教他好好看待老七,不许将她怠慢,更不许送她到无锡去。他一定不肯依从,那时我再劝他,将所有藏过的首饰物件,交还老七,更贴还些钱,让老七出来。好在老七今年才只二十五岁,比我轻到八年年纪,出来之后,不妨改嫁,或者再做几时生意,早些拣一个称意的客人从了良,但千万不可上第二回当了。” 如是点头称是。曹少奶奶道:“倘若尔锦竟依了你第一句话,愿意留老七在家,你又如何办法呢?” 姑太太道:“这句话,我恐他未必肯答应。如果真个答应了,他自该好好看待老七。既然彼此相安,老七又何必不愿意快快活活过安乐日子,却再要出来吃一番苦呢。” 少奶奶点头无语,如是也心中默许。当夜这件问题,可算得草草解决过了。曹少奶奶见自鸣钟已交一点,忙命下人端整半夜餐,推醒云生,一同吃毕。四人中只有如是不能吸烟,三个人轮流抽了几筒,已有两点多钟,曹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一床睡了。云生一个人睡在烟榻上。天色黎明,就翻身起来,看他三个人紧紧的挤在一横头,睡兴正浓,也不惊动她们,蹑足掩出房外,对娘姨说:“少停少奶奶醒来,问及我时,只说少爷才出去,不可告诉她早上走的。” 娘姨笑着答应了。云生性急慌忙出来,雇车赶往玉娇那边去了。曹少奶奶等直睡至下半天三点钟才醒,手忙脚乱,梳流完毕,吃罢饭,已有五点半钟光景。李姑太太命人出去看看自己包车,可曾来接她,回来说,包车还是上半天十点钟来的,直等到这个时候了。李姑太太笑道:“我那拉车的阿三,真是个蠢才,有时到了上火才来接我,今儿又太早了。” 曹少奶奶催她快去找尔锦,深恐太迟了,尔锦不在家中。李姑太太慌忙出来,坐上车,径到尔锦家一问,说少爷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便命阿二待少爷一回来,赶快报我知道,我有要紧话同他讲。阿二连称晓得。李姑太太与尔锦本住在一条里内,当即步得回来。见她八岁的儿子琪官,才放学回来。她昨天虽曾回家一次,因时候甚早,琪官尚在校中,母子未曾相见,此时琪官一眼见他母亲回来,忙丢了手中的玩物,飞也似的奔将出来,抱住他娘的双腿,口中妈天妈地的高叫。李姑太太自往杭州以后,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他儿子,此时见了,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当下挽着他小手同进房内,问他杭州带来的小核桃儿,你可曾吃过没有?还有白莲藕粉,他们可冲给你吃?又问他书读到哪里了?拿来给我看看。琪官兴匆匆的,解开书包,拿出一本国文教科书,一课一课的讲给他娘听。 李姑太太系出大家,知书识字,见琪官讲的没甚舛误,深喜他少小聪明,又见他面貌生得和他故世的父亲一般无二,不觉又心怀故剑,黯然神伤,忙教琪官不必再讲,写一张字,给我看看。琪官十分高兴,喜孜孜的磨墨伸纸。李姑太太随向娘姨们问了些家事,拿账簿出来,上了几笔杂账,看琪官写好一张印格,命他到客堂中,叫小丫头陪着他玩,不许到门外去胡跑乱走。自己正要开灯吸烟,忽听叩门声响,却是尔锦自己来了。尔锦回家,听阿二说起李姑太太来此找他,心知是来替他姨奶奶做说客的,自己腹中早有成见,即便亲自到李姑太太这边来,一见之下,笑说姊姊杭州去回来了,一路上没甚不舒服罢。李姑太太道:“正是。想必你也好。” 尔锦道:“托福之至。刚才姊姊到我家时,我正有事出去了,回来阿二告诉我说,姑太太已来找过我了,我急忙奔过来,不知姊姊可有什么事?” 李姑太太叹道:“还有什么事,就是你家夫妻两口儿吵闹这件事了。究竟夫妇之间,应该和和气气,倘没甚万不能了之事,又何苦大家多寻烦恼呢。” 尔锦道:“姊姊你还没知道,近来这贱人益发不得了。往常我还纵容她些,去年以来,她常有不三不四的事情,落在我的眼内。我因数年夫妻之情,不愿意多一句说话,所以一向藏在肚内。不意你们到杭州去后,她又结识了一个野男子,因没处相会,生出一条绝妙主意,每天后半夜,假充烧天香,掩到晒台上去,两个人月下相会。我见她夜夜形迹可疑,心中很觉奇怪。有一夜趁她在晒台上没下来的当儿,亲自前去探看,果见有个男人,由邻家晒台跳过来,与这贱人调情。这贱人一眼看见了我,假充与那男子不相识的,装出恐慌的样儿,怪叫一声,向里面飞跑,故意拦住我的去路,让那汉子跳过晒台去逃走。姊姊你替我想想,这种贱人,还好留她在世,出我家姓康的丑么!故我决意将她处死,或是送她到无锡去。这件事,我正要告诉姊姊,想必姊姊早已听过她一面之辞了。” 李姑太太道:“虽然这般说,但据我看来,一定是你缠错的,凡事终要想想前后。老七为人,平日真是阿弥陀佛,规规矩矩的,既不轻狂,又不奢侈,我们常背地里说你娶着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气。岂有数日之间,变到这般地步之理。晒台上那个男子,想必是邻家那班痴心妄想的杀才,见她夤夜烧香,乘间偷窥。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胆如天,逾栏调戏。这原是那一边的不是,老七乃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无力抵御强暴,论理她受了别人欺侮,你做丈夫的,应该帮她出场,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将她凌虐,岂不教老七两面受委曲,更难做人了么!” 尔锦道:“姊姊,你这些话,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的缘故。总而言之,她平日果规规矩矩,就不致有人调戏了。” 李姑太太道:“这句话你就错了。莫说老七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岁了,说也笑话,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头等火车,同车有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的衣裳,也像是个上等人物,对着我们怪眉怪眼,很令人见了作呕。我还道他转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头,故而并不在意,谁知他后来忽然向下人们答话,却故意问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个下处。我们烧香,他也烧香,我们游湖,他也游湖。我们逛公园,他也逛公园。般般学我们的样。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钱,我因他跟来跟去,太讨人厌了,禁绝下人们同他答话。他还心不肯死,我们回来这天,他也趁火车跟到上海,看我们上了汽车,他才两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来一班男人,往往一厢情愿,不管别人品行如何,意见怎样,他们得孔便钻,教做女人的遇见这班杀才,却也无法对付,又何能单怪老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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