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现代文学 > 歇浦潮 | 上页 下页
一八七


  李小姐道:“她未必肯来的。”

  叶太太怪问:“你如何知道?”

  李小姐还未回答,果然有个娘姨进来回报道:“上吴公馆去的马夫回来了,她家奶奶说的,谢谢这里太太,她今夜没有工夫,不能来了。”

  李小姐道:“何如?我早知她不肯来的。”

  叶太太问其所以,李小姐说:“她家有个梳头的,从前曾在我们公馆中做过几时,故此时常来往。听她说起,吴奶奶从前跟吴老爷的时候,固然很愿意嫁君如玉,现在嫁了君如玉,据说景况反不如从前宽裕。去年年底,吴奶奶缺一千多块钱开销,问如玉要,如玉非但没拿出钱来,反说你现在嫁了我唱戏的,用钱之处,只可省俭些儿,比不得从前你嫁的大人老爷,做了官赚钱容易。我们唱戏的赚钱烦难,你既然为着我出来了,穿吃两项我决不待亏你的,不过现在年近岁逼,你开口要我一千块钱,我那里拿得出呢,只好请你另外设法的了。”

  吴奶奶被他一口回绝,几乎气死。后来听说把一只金刚钻戒指,押了一千二百块钱过的年,新年中很不快活,故我料她不肯出来,不道果然。”

  叶太太和七太太听了,都颇抱不平说:“这原是君如玉的不好。吴奶奶待他不错,他不该如此无情。可见古来戏子无情这句话,是一些不错的。”

  彼此为之叹息。三人讲话时,牛皮糖过来问他们说些什么?七太太怕她的脾气有些缠不清楚,随用别话搪塞开去。这边话头,也就此中断。移时客人到齐,叶太太吩咐摆席。这天她家请的并不是春酒年酒,却是年常例酒。原来天上职官表上,春王正月,轮着赌神菩萨值日,故此下界一班善男信女,都各赌兴勃发,仿佛这一个月中,银钱是在水中淌着的一般,任人捞取。话虽是句譬喻,然而却一些不错。因有一班捞钱不着,就在水中溺毙的,也不可胜数呢。

  讲到叶太太等一班人,虽系女流,可都称得赌神爷爷的高足,她们恨不得年初一子时就动手开赌。无奈这天家家有事,召不集人头,才挨到初二这天,借请客为名,暗下便是招人聚赌之意。年年如此,故可称为例酒。但请客也不是天天一个人做东,乃是轮流挨请。而且请客之家,并不亏本,还有一二千元头钱可赚,故此个个乐为这东道主人。今年叶太太第一个做东,请的吃酒看夜戏两项,所以看夜戏者,无非怕时候太早了,上场容易招摇,故须挨到夜静更深,方可任所欲为。这天他们看夜戏并未尽兴,只十一点钟就全班回转叶公馆,匆匆弄半夜餐吃了,就此开场。先由叶太太自己推庄,输了五百块。换王少奶奶做庄,也是输的。接下去王二小姐等庄风略旺。换庄数次,互有出入。直到天色黎明,方才歇手。结账下来,有位徐公馆少奶奶,输得最多,带来一千三百块钱钞票,尽数送完,还欠了叶太太八百元赌债。周七太太只输得数十块钱。

  叶太太此番请客,赔本不少。因今儿第一次开赌,众人的热度,还未很高,所以台面也不十分大,头钱不过百数元。她自己推庄押庄,倒输有千金之谱。幸亏叶太太钱多,区区之数不在心上。而且赌钱的人,都望后来翻本,第一次输几个,有甚希罕。内中惟有那初出茅芦的李大小姐,跟着别人押押,倒赢了二百余元,欢欢喜喜,怀着钞票回家。暗想这时候母亲必已睡熟,也有必进去请安,反要惊动她老人家,自己回房见伺候她的丫头阿凤,和衣横在房门口罗汉榻上,将榻上垫的豹皮褥,揭起半幅,当作被盖,遮了头,不遮了脚,身子缩做一团。李小姐将她唤醒,问她道:“姑爷睡了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见我不在,可有甚话说?”

  阿凤回言:“姑爷回家,大约有半夜三点钟了,一回来就睡,连口都没开过一开。”

  李小姐点点头说:“你快去睡罢,天这般冷,和衣横卧,岂不冻杀。”

  阿凤道:“小姐可要用点心?”

  李小姐道:“不必,点心我在别处吃过了,你去睡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推房门进内,见梳庄台上的电灯亮着未熄,蚊帐并还没放下,他姑爷拥被而卧,睡兴正浓。脱下的皮袍马褂,揩也不揩,乱堆在床面前沙发上。李小姐自己熄了电灯,卸下首饰,连同赢来二百余元钞票,一并塞在梳妆台抽屉内,觉得一夜未眠,身子十分困倦,急忙脱了裙袄,上床安歇,将他姑爷自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说:“啊哟,天亮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夜间在那里?”

  李小姐带笑告诉他,在叶公馆看赌,看了一夜。他姑爷听说看赌,不觉兴致勃勃。原来李小姐这位姑爷是招赘在家的,姓杨名世芳,本是富家子弟。近年家道中落,才入赘到李公馆来做上门女婿。李氏只这一个女儿,小字霞仙,父亲已故,老母爱如掌珠,招了女婿,仿佛儿子一般。成婚未久,小夫妻两口子也十分恩爱。富家子弟大概嗜赌者居多,世芳做新女婿,有了拘束,不敢公然纵赌。此时听霞仙说起看赌,触动旧瘾,自然兴发。当下问霞仙是输是赢?霞仙说赢了二百元,世芳更喜。不一会霞仙睡着了,世芳因被霞仙一句话,引起赌兴,一时不能安睡,索性穿衣起来,叫了两声阿凤,不期阿凤早被霞仙打发出去睡了,没人答应。

  世芳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想起赌钱这件事,着实开心。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教颇严,不许他出去赌钱,自己常瞒着他出去,有时被父亲知道了,便不免受责。后来父亲身故,自己好不自由,所惜家藏现款不多,大部分都是房屋,偶然手气不好,三四万现金,都已输尽。房产一时不能变动,收的租金,又要顾自己抽大烟和零用开销,所余无几,上不得大赌场。从前输的钱,也至今不能翻本。现在做了上门女婿,更比父亲在时拘束,莫说赌钱,连吸鸦片烟这件事,也不敢让丈母和老婆知道。只得天天私自出去抽烟,推头在总会中闲谈。至于赌场,已多时不曾去了。难得天从人愿,今日方和这位少奶奶,也是爱赌钱的。从此夫妇二人,各行其道,岂不有趣。

  不过赌钱,第一须要本钱壮,那才可以博得别人的钱来。自己去年年底开销还不够数,有几家店账都没付清,老着面皮挨过了年,现在那里还有赌本。虽然自己房租一项,每月进款,也有八九百元光景,无奈此时,正在新年中,怎能教人去向房客收租。若说借货,可惜自己名气太坏,亲戚那里,免开尊口,幸得丈母这方面,还未知我从前的行径,听说自己老婆私房,也着实不少,不如向她借几千做赌本,赢了加倍还她,岂不甚好。又一转念,老婆倘若不肯答应,岂不坍了台么?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想起霞仙曾说,得夜出去赢了二百块钱,这笔钱不知藏在哪里?即开梳妆台抽屉一看,果见两叠钞票端端整整的放着,旁边还有几张零碎钞票,大约是霞仙带去的赌本,并有几件珠钻首饰,也杂放在内。

  世芳见了钞票,不觉眼红起来。暗想这二百块钱,倒可借他一借,一则是她的赢钱,不甚肉痛。而且赌场中最重迷信,有句话赌钱输急客,向人借了钱去赌,无有不输的。最好以赢钱相博,这二百元虽不是我自己所赢,但老婆赢的,和丈夫赢的,原没多大分别,拿出去借她这股旺风,必能赢钱,回来再还她,未为不可。想到这里,一只手不知不觉的将两叠钞票取起,揣入怀中。又想起这几张零头钞票,乃是起家发迹之物,有了他才有那二百元,故比赢钱更为利市,落得一并拿了,怀在身畔,轻轻将抽屉推上。不防房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把世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粗做娘姨曹妈,进来倒净桶的。曹妈见了世芳说:“姑爷起来了,好早啊!”

  世芳道:“原是呢!那阿凤不知在那里?我唤她打脸水,她老不答应我。”

  曹妈道:“大约她昨夜等小姐回家,睡得太迟,现在还未起身,让我去替姑爷打洗脸水来就是。”

  说着出去,世芳心中突突乱跳,细揣曹妈的神色,谅未被她瞧破痕迹,又悄悄撩起蚊帐,见霞仙含笑阖目,倒着身子而卧,阵阵鼻息,香梦正酣。世芳暗暗欢喜。一会儿曹妈进来,端整洗脸漱口的水,世芳盥洗完毕,曹妈问姑爷用甚点心?世芳恐耽搁时候太久,霞仙醒来,见他起身过早,不免怀疑,故说我有朋友邀我吃早点心,你们不必预备。一面说,一面穿上青种羊小袖皮马褂,戴上海龙皮京式四喜帽,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曹妈倾去洗脸水,见地席有些潮了,一想房中还未收拾,往常收拾房间是阿凤的差事,昨夜她等候小姐回来,通宵未睡,此时安歇未久,少停若待她起来了再扫地收拾,只恐那时候小姐也起来了,不免嫌灰尘肮脏,又要发脾气骂人。横竖自己现在没甚事做,不如代阿凤将房间收拾干净了。一般帮人家吃饭。无须分甚界限,曹妈平日为人,本来手脚勤俭,此时欲为阿凤分劳,格外热心,在房中扫地,揩台,洗手巾,擦茶碗,忙了好一阵方罢。带上房门出来,自己去勾当。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