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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

  俊人大笑。华老荣也陪着笑了。如海坐了,把老荣的姨太太因与姊妹们在家赌钱,被巡捕房捉了去,现在押着不放出来,托他从中设法等情,细细说了。俊人皱眉道:“你们家中赌钱,又在房间之内,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无鬼不死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有人放风的。”

  老荣道:“我想他们女人家弄着玩玩,外面又没什么仇家,有谁放他们的风?”

  俊人摇头道:“那却说不定。须知赌博场中最易发生仇恨,虽然自己存心不惹别人,但赢钱的适意,输钱的未必无怨。怨则仇生,冤家都在无形中缔结。不然捕房中又没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在深房密室之中赌钱,他们焉能闻见。所以我说,这件事必有到捕房中出首的无疑。”。老荣、如海听了,都点头称是,说:“到底俊翁有见识,我们倒没料到这着,看来一定是仇家撒的野火无疑。但不知是那一个罢了。”

  做书的此时,不能不向阅者告一个罪。捕房捉赌的起点,书中尚未叙明,并不是作者放刁,实因这件事有关他人名誉,故想曲为隐瞒,稍存忠厚。现在既被俊人说穿,在下也只可从实供出。原来华公馆这件祸事,确是有人写信到巡捕房报告的。此人非别,便是蕙兰的姑爷。蕙兰因输了几个钱,心中懊恼,在家忽喜忽悲,如失魂魄。她姑爷见而生疑,盘问她又不肯实说。后来忽然自己告诉出来,她姑爷听了大怒,说:“你一定上了女翻戏的当了,我决不放她们适适意意用我家的钱,非给她们见见颜色不可。”

  问她赌的地方在哪里?蕙兰被他一吓,把魂灵儿吓了转来,死也不肯说。她姑爷正在纳闷,恰巧霞仙着人来请蕙兰,她姑爷细问来人,方知就在开丝厂华老荣的公馆中。蕙兰见机关泄漏,再三求她姑爷不可冒昧,惹出祸来,关系非小。她姑爷那里肯依,当时捏造了假名,写一信报捕房,某处聚赌,教他们前去拿捉。蕙兰见阻挡无效,改口说:“霞仙是我要好姊妹,可否通个信给她,令她今夜不必前去,免投罗网。”

  她姑爷也不许,说:“事关秘密,若给李家知道了,岂不破坏大局。况她曾带你入局,算得是个罪魁祸首,我更不能饶她。”

  蕙兰和他闹,他也不听,夫妻反目,到底没给霞仙知道,所以霞仙也未能漏网。这便是巡捕房捉赌的缘起。除做书的之外,只有蕙兰夫妇二人明白,连捕房中也没确知写信得是谁?华老荣等一班人,焉能知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当时俊人见老荣等称赞他,颇为得意,更放出老公事的面目道:“捕房中对于赌案,取缔虽严,然而除了翻戏犯欺诈之罪,须照律重办外,其余大抵罚款可了,妇女更无押办之必要。若在旅馆或总会中,破获踪迹无定的人,或则一时不便释放。至于你们体面之家,有根有底,一夜工夫也未必就会搬着逃了,捕房中又何致将你如夫人收押。照平常规矩,至多只消存百十块钱,就可保出来的。我恐其中有点儿误会罢。”

  老荣道:“决不误会,我亲眼目睹。许多人一个个放了出来,只有内人被押不放,所以才招呼钱兄来此,恳求倪翁设法。”

  俊人听说皱眉道:“这倒奇了,或者你如夫人口供不小心,说出了什么招惹过失的话儿,捕房中不肯放她,这倒说不定。”

  老荣道:“对了,她素来脾气有点儿毛躁,爱管闲事,又好缠夹不清,一句话讲动了头,就不容易劈断,所以外间有人题她的绰号,叫叫叫叫。”

  说到这里,猛想起俊人等和自己是客气的,怎好告诉他们这些话,顿时住口。如海为人最好说笑话,听老荣讲的话,大有笑意,怎肯放他在要紧关头上中断,便是俊人也很要听听这个诨号,彼此异口同声,问老荣,他们题你如夫人什么绰号?老荣此时势在两难,不觉面红过耳。说了,深恐被他们见笑。不说,又正在求教他们,惹他们动了气,便难为力。深悔自己口快误事,不胜后悔。又见如海、俊人二人,四只眼睛钉着自己的嘴,等他回话,料想不说不兴,只得低声说出牛皮糖三字。俊人、如海二人听了,都笑不可仰。老荣益觉害臊。俊人道:“可恨外间这班取绰号的人,实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奇异各式的诨号都题得出,将来新刑律上还得加上一条取人诨号的罪名,那才可以使这班人有点惧怕,以后不敢空口白嚼了。但你如夫人如果有触犯捕房之处,以致收押,他们必有特别理由,办起来倒有些辣手。

  因现在时候夜深,捕房中上级官员恐已不在,值班的大抵中级人物,他们并无全权,这种事最好和他头儿脑儿商量,如果理由充足,不难从轻放落,这时候就教我亲自到捕房中去,也两眼漆黑。兼之外国人不受运动的,冒冒失失说上去,反受没趣。所以捕房方面势难为力,只好明儿上公堂,我替你请一个有手面的律师,设法驳轻罪名,因一般是赌博,罪名上可大有出入,容人赌博,和聚赌抽头,一轻一重,已天差地远。况律师更有律师的方法,能得罚几文钱了事,岂不甚好。”

  老荣的意思,巴不得俊人马上陪他到巡捕房去,将姨太太领出来。此时听他一口回绝,未免大失所望,两眼望着如海,想他帮衬一句。如海素知俊人虽有手势,但不到时候,是不肯轻易放出来的,晓得强逼没用。老荣望着他,他也望着老荣说:“俊人兄的说话不错,现在时候太夜深了,有话也只可明天商量,华先生尽请放心,有俊人兄帮忙,明儿上公堂,你姨太太决不致吃亏的。”

  说罢,对老荣挤挤眼。老荣知道他必有意思,忙向俊人告辞道:“今儿多多有扰,这件事还望俊人兄极力帮忙,感激不尽,我们明儿再见了。”

  俊人道声恕送,如海、老荣二人出来,走到门口,老荣对如海顿足道:“适才你为甚不帮我一句忙。他回我无能为力,你倒唤我出来,难道教小妾在捕房中过夜不成?”

  如海笑道:“华先生休火冒,这件事你也不能怪我。我唤你出来,原是好意。因里面已答应你明天设法,你若逼紧他连夜去干,设或惹他动了气,一口回绝了你,你待怎样?老实告诉你,官场中虽重交情,然而也必须有了交,方能有情,这交之一字,便是交易之交。你我固然是要好朋友,所惜那件事周折很多,就是俊人方面也属于间接问题,你又不曾同他谈过可出多少尺寸,教他怎好轻口答应你。我恐他适才所说请律师的话,也难以作准,因你并没答应他花多少律费,他自做主意代你请了,日后开出账来,你不承认,他却不能少律师一个钱。所以普天之下,不论大小事情,最好先小人后君子,将来方不致多费喉舌。讲到我同俊人为着华先生的事,论交情着实有余,不论花多花少,我二人决意一介不取,以尽朋友之道何如?”

  老荣听罢,忙道:“钱翁说出笑话来了。不过也是我粗心的不好,讲到花费的话,自然归我承当,岂有劳了别人,还要教人赔累之理。钱翁尽管放心,我明天一准先送一千块钱到你公馆中,烦你转交倪翁,用了不够,日后再算。至于二位,待事了之后,我也一定有点儿敬意奉酬,决不食言。但我还要奉恳钱翁进去,可能够今夜就到捕房中,将小妾保出,免她受这一夜之苦,更为感恩不尽。”

  如海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答应你。因俊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岂有半夜三更自己往捕中房说情,弄得好还好,弄得不好,岂不大失面子,所以我看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想主意为妙。现在你请先回,我还要进去,告诉他你适才答应我的那片话,好教他明天积极进行,包管你姨太太不致吃苦就是。”

  老荣谆托再三,方坐马车回去。如海重进倪宅,接洽如何,我且不表。单说老荣回到家中,一问他姨太太早已回来。老荣大奇,三脚两步奔到房内,见了姨太太,如获至宝说:“你你你怎么回来了,险些儿把我急杀!”

  不意他姨太太听了,睬也不睬,厉声问旁边一个娘姨道:“姓林的哪里去了,你快替我找她回来。”

  娘姨战战兢兢答道:“她方才和你一同给巡捕房捉去的,至今不曾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她往那里去的。”

  姨太太怒道:“放屁,她捕房中早出来了,你们非得替我找着她不可。”

  娘姨不敢不答应,哦了一声,走出房去。老荣又问姨太太为何如此发怒,捕房中怎肯放你出来的?姨太太陡把粉脸一沉说:“你们打算我不得出来了么?都是好良心,家中闹出这般大事,你倒故意躲开了,教人找你不着。这还不算,索性连马车也给我坐了出去,令我从巡捕房坐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给万人观看,好有良心。”

  老荣叫屈道:“这个你忒杀冤枉我了。我因恐你在巡捕房中吃苦,所以坐马车去托了许多朋友,钻了许多脚路,设法替你运动,直到这时候方能回来。你一点儿不见我的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反咬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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