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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第七十三回 咸肉庄官僚托足 鲜果铺学士埋头

  那人也抬头看见了何奶奶,对她点头微笑。白大块头忙唤底下人开了门,请那人上楼坐。那人看她家客堂中摆设非常精致,张挂的字画,也都出名人手笔,很像是个大人家模样,踟躇不敢上楼。白大块头亲自下楼相请,那人方敢随她上去。何奶奶笑靥相迎,招呼他大房间内请坐。那人到得楼上,方有几分出痕迹,觉这户人家,表面虽像公馆,楼上不料竟有这许多房间,大约是公共之公,馆舍之馆了,因放大胆在沙发上坐下。白大块头拉长嗓子,唤人倒茶装水果盆子,连外国糖、瓜子、花生,凑成四碟。那人连称不必客气,还没请教府上贵姓?何奶奶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不问姓,就到人家来的吗?真好大胆。告诉你我姓何,这位是我的姨母,她姓白,这里便是她的公馆。你自己姓什么呢?”

  那人也微笑道:“随你吩咐罢,你爱教我姓什么,就姓什么何如?”

  何奶奶笑道:“天下那有这种事,我教你姓何,你愿不愿?”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说:“你教这位先生姓何,不是自己给便宜他了么!”

  何奶奶道:“阿哟!”

  那人却哈哈大笑道:“姓何很好,从此我便姓了何咧。”

  白大块头笑道:“这句话怎样?还是让我来规规矩矩请教你这位先生尊姓?”

  那人见白大块头银盆似的面孔,斗大肚皮,很有些像官太太模样,不便同她取笑,始老实告诉他姓陈。原来何奶奶的眼光到底不差,她说此人像做官的,此人果系政界中人,名唤陈兰舫,素在北京某部当差。此番因到上海来调查一件事,暂住一品香旅馆。白大块头问得明白,知他是官场中人,不免格外巴结。问他可曾用饭?要吃什么点心?兰舫回言都不要,请白太太不必客气。白大块头见兰舫说话时,眼睛屡对何奶奶观看,已知他的用意,即便站起身说:“陈先生请坐,我教底下人买点心去。”

  兰舫口内仍说不必客气,心中巴不得她走开一阵。既走之后,房中只剩何奶奶与他两人。何奶奶初见兰舫的时候,一开口便说笑话,此时倒反装得稳重起来。因她听知兰舫是有来历的人,存心当他一个户头,深恐初交之时轻狂太过,日后不免惹他瞧不起,因此房中剩了两对手,她只顾照着衣橱上的镜子,掠掠鬓脚,整整衣裳,理理钮头,扣扣别针,仿佛旁边没有个男人一般,连眼睛都不向兰舫带着一带。兰舫哪里忍耐得住,自己走到她身旁,伸一只手搭住何奶奶的肩头说:“你多照镜子则甚?”

  何奶奶偏一偏身子,让过兰舫的手,对他微微一笑,低声说:“请你放尊重些,这里不比得别处。我家阿姨,虽非外人,但她家底下人进进出出的很多,房门又是开着,设或被他们瞧见了,讲出去给我家老爷知道,不是儿戏的。”

  兰舫原不知她们的底细,听她说得郑重其事,慌忙缩手不迭道:“是我忘了,没问过你家老爷名唤什么?现在何处当差?”

  何奶奶微笑道:“这句话不便告诉你,譬如你的夫人,背着你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还不知他有常心没常心,就好将你历史,轻易告诉他吗?”

  兰舫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譬喻,听你说话意想,可是怕我没常心吗?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不比得上海一班滑头麻子,相识了你,决不中途背弃你的。你丈夫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罢。”

  何奶奶道:“你要问他名字则甚?他也同你一般当差使的,你晓得了就是。”

  兰舫执意要问,何奶奶不敢说出兰史真名,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兰舫问在何处当差?何奶奶恐说了京官,兰舫一定熟悉,因道他在将军府充顾问,常住上海。兰舫点头说:“怪道这名字我很耳生,这顾问本属虚衔,你大约是他元配了?”

  何奶奶道:“是的。可恨他去年娶了个姨太太,日夜混在她那里,不回家来,我因一个人在家烦闷,因此才与着阿姨一同出来看戏,不意遇着你不讲情理,拚命钉梢,我恐你钉到我们公馆门首,被当差的见了,人言可畏,没法想了,才教你到这里来,原本为一时权宜,打发开你之意,不意你面皮真老,今儿居然当真来到这里,请问你打算将我怎么样呢?兰舫听说,呆了一呆,笑道:“不敢怎样,不过我知道你们老爷,时常不在家中,丢你一个人,未免寂寞,故想陪伴陪伴你之意。”

  何奶奶微笑摇头道:“我倒并不希罕男人陪伴,况你也是过路客,就陪伴我也未必常久,日后你事情完了,回转北京,我又不能跟你进京去,那时倒反害得我不上不下。与其后来没有结果,还不如现在免了这件事的为妙。”

  兰舫听她说话利害,不觉暗暗吐舌,心想:看不出她这样一个妇人,竟是隔年的蚊虫,真正老口。既然遇着她,必须用全副精神,方对能抗得她住,因道:“你说哪里话,我们两人,得能今日相遇,虽出偶然,也未尝不是缘分。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天下的事,原说不定,讲你奶奶,固然是有夫之妇,不过据你说你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对你的爱情,甚为淡薄,恰在这时节遇着了我,可见我同你,着实有点儿缘分。或者姓何的姻缘簿上,也带着我陈某一笔,亦未可知。要晓得婚姻原无刻板,四川关西的人,娶上海女人为妇的多得很。你说我是过路客,日后公事完了,仍要回京,这句话一点儿不差,但我也是南方人,在京当差,无非弄碗饭吃,骗几个钱儿用用,并非一辈子住在京里。设如你肯同我要好了,我回京之后,也未必掉得落你,一定要设法谋一个别的差使,常在上海,也和你家老爷一般,有事方出门一次,没事的时候,岂不可以天天聚首的吗!”

  何奶奶听他说得诚恳,假作俯首无言,低头沉吟之状。兰舫晓得这几句话,将她说动了心,暗下不胜欢喜,招呼她道:“你站着岂不脚酸,这里坐一坐何妨!”

  说时一只手便执了何奶奶的玉腕,何奶奶并不推拒,随他坐在沙发上。兰舫同她挨肩而坐,时下已无柳下惠其人,所以兰舫一双手也未免有点儿不规不矩,何奶奶一想不好,男人脾气,都喜欢脚脚进的,迁就了这样,他还想那样,而且被他们上手容易了,将来他便不把你郑重看待,无论那一个男子,都犯这种毛病,现在我已坐在他旁边,若再站起,恐他生气,不如唤大块头上来,令她当着别人的面,难以下手便了。主意既定,即忙高唤了两声阿姨,兰舫惊问你唤阿姨则甚?何奶奶答道:“有事。”

  兰舫顿足说:“什么事,迟一刻唤她何妨。”

  何奶奶微笑不答。底下白大块头听何奶奶叫唤,不知何事,慌忙答应着上来,兰舫听大块头上扶梯声音,不敢再与何奶奶同坐,即忙站起身,坐在旁边一张靠椅上,满面孔不高兴神气。白大块头跨进房,笑问你们有什么事叫唤?何奶奶道:“阿姨,你说叫点心,叫到哪里去了?不怕客人肚子饿吗?”

  兰舫接口道:“又来了!我才吃了饭来,哪能更用点心。你早不对我说一句,不然也不必请阿姨上来了,累她奔上奔下,岂不罪过。”

  白大块头笑道:“这有什么罪过,我原预备上来的。点心已叫了多时,大约就要送来咧,可要我再下去看看。”

  兰舫已回过不吃点心,并说她奔上奔下罪过,自己倒不能再叫她下去,只可不开口,等何奶奶回答,只望她回一句好的,你下去看看罢,那就是他肚皮中的最大希望。偏偏何奶奶似乎晓得他意思似的,有心同他作对,看她轻启朱唇,对白大块头说:“既然点心就要来的,阿姨也不必下去了,再令你奔上奔下,岂不教客人更不过意吗!”

  白大块头听何奶奶不教她走,心知必有缘故,因就驻扎在楼上,却开了窗,对底下高声说你们叫的点心怎样了,快去催催呢。其实白大块头何尝叫什么点心,经此一声唤,底下方派人出去叫。因他们同白大块头捣惯了鬼,晓得她装腔作势的门槛,怎样来的便怎样对付,犹如臂之使指,无往不利,所以到她家去的人,见她明明指的东瓜,谁知他却是话的葫芦,往往不知不觉,落了她的圈套。兰舫更哪里知道,况他正一心一意注在何奶奶身上,暗想看她情形,也不见得十二分拒绝我,缘何到了要紧关头上,偏把那可嫌的阿姨唤了上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心中越想越不明白,看看何奶奶面色,仍然是流波送睐,巧笑迎人。兰舫此时真被她拘魂摄魄,颠倒万千,若无白大块头在旁,管教有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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