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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百城道:“不告而娶,岂不大违圣人之道:“三姑娘大笑道:“他又不是你的爷娘,你告诉他做什么?你若样样要照书上做去,还得问问你老子呢。”

  百城一想,自己父亲跟前,动也动不得,别说问他了。但自己有生以来,装干湿打茶围,虽已学会,那落夜厢却从没干过,又恐住在这里,夜静更深,三姑娘要拿斧头出来砍杀他,性命交关,故此刻倒未敢答应,说隔一天再讲罢。隔了一天,三姑娘又问他肯不肯?百城见三姑娘这种妩媚之状,娇态百出,不由肉也麻了,骨也酥了,想回绝她,又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理上说不过去。答应呢,自己和小芙一同出来的,他现在楼上,少停下来,叫我走时,我怎好意思回他,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日后岂不被他们笑话。一时没了主意,呆呆不能回答。三姑娘问他转什么念头?百城从实说了。三姑娘替他出主意道:“你们少停出去,坐车还是步行?”

  百城道:“步行进城的日子多。除非时候夜深了,才坐黄包车回去。”

  三姑娘道:“这样你出去经过大马路五福弄时,可假说内急要出恭了,叫邹大少先走,自己假意到坑厕中蹲一下子,待他去远,你再到这里来,岂不两妙。”

  百城想想,这主意果然不错,说:“姑且试试,只恐小芙在坑厕外面等我,那就尴尬了。”

  三姑娘道:“我可以保险他不等你的,登坑不比别事,他岂肯无缘无故,替你熬臭。你只消照我的说话行事,包你不致邹大少看破便了。”

  这夜百城果遵着三姑娘的教训,与小芙一同出来,走到五福弄口,百城紧皱眉头,对小芙说:“小芙兄,不好了,我肚子痛,不知哪里可以出恭?”

  小芙敛眉道:“怎的你不在三姑娘那里出了恭走呢?现在时候夜深了,熬一熬回家再屙罢。”

  百城说肚疼得狠,熬不住了,小芙道这样此地五福弄内有个坑厕,你进去屙罢,我不等你了。百城道:“我出了恭,自己坐车回去咧。”

  小芙说:“很好,明天再见。”

  说罢,便唤黄包车,百城还没进弄,小芙已上车走了。

  百城心中大喜,暗赞三姑娘大有主意。小芙既去,自己也不必假登坑,免却一个臭排场,急急奔回三姑娘那里。三姑娘大为欢迎,百城究竟初出道,身临其地,又不免胆怯起来。幸亏三姑娘当他小孩子般安慰他,方得敷延过了一夜。这夜一住,果应了小芙的相好妓女之言,也是小芙没预先叮嘱百城之过,他第二天,就觉身体上有点儿不大舒服,自己还不在意。过了一天,更觉疼痛,方有几分疑心。但别的病还可请教别人,这件事却是哑吧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自己觉得痛虽痛,尚无大碍,熬得住尽顾熬将过去。隔了几天,旁边又发生了一个小块,行走时还有些擦痛。百城大为着急,意欲告诉小芙。又因自己干这件事的时候,掉着他枪花,告诉他恐受他埋怨,只可秘而不言,就连三姑娘面前,也赧于宣布。三姑娘却又要叫他住夜,百城想只住一夜,已吃了这个大苦,再住下去只恐连性命都要不保。算他有主意,遇有要求,回回拒绝。

  然而那第一回的祸胎,已蔓延不堪,肿的地方肿,痛的地方痛,不但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而且有时候身体上也有点儿寒热发作。百城至此,方晓得颜如玉不是容易相与的,深悔从前误交小芙,受此痛苦,到如今船到江心补漏迟。意欲请教医生,又觉老不起这张脸。自知再挨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没奈何只得老着面皮,私就一个专看花柳病的医生诊治。进门的时候,百城万分害臊。岂知这班医生,却是靠此吃饭的,他倒毫不在意,同小芙闲谈间,说起此病,不必尽由狎邪而来,有时一个人的湿热下注,也易感此疾。百城得了这个好题目,爽信推头湿热上起的病了。那医生说,湿热起病,比之花柳的难治几分,须要多少多少医金。百城明知他敲竹杠,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硬头皮答应他,丢了钱不算,还费掉两个多月工夫,天天往来用药。可怜他瞒着家中一班人,连煎药都包在医生那里吃。幸亏万卷久不回家,没人查究他每日忙些什么。

  有一天,百城的病还未断根,万卷突然回来,气得脸都黄了。一到家就对百城说:“完了完了,我一世英名,败於孺子之手,岂不可恨!天丧予天丧予!”

  说罢,连连顿足,把百城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件事,除了医生之外,并没第三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实在奇怪。又见万卷斜坐在椅子上,两手捧住脑袋,口中呼呼出气,仿佛戏文中老生做戏吹胡子一般,晓得父亲今天的气动得大了。往常他席不正不坐,坐定之后,还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今天处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料想自己不肖,干了这种下流之事,却也难怪老父动气。因他是圣贤之徒,素有致君尧舜,救民席的大志,偏偏我做他儿子的倒去打野鸡染毒,所谓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他今天特地赶了回来,不知要怎的处治我?只恐他效法圣人,古时尧之子不肖,乃以天下禅之于舜,舜之子亦不肖,而以天下禅之与禹,父亲或者因我不肖,却把家私送了别人,那却如何是好?一想孔夫子有言:“过则勿惮改。”

  我不如自向父关跟前说明,日后情愿改过自新,决不再为冯妇,请他暂息雷霆之怒,也是一法。打定主意,正欲向万卷下跪求饶,忽然万卷大声唤他百城。百城一想:且住!现在父亲发话了!我且听听他的口气如何,再作道理。因答应了一个是字。万卷道:“你可记得,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么?”

  百城道:“这是论语上的,儿子记得。”

  万卷道:“记得就好了。我老矣不能用也,孔子且有此言,故人而老矣,当自知其老,而不可不以为老焉。昔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与其作贼,毋宁死。我要死了,只是很对不起你儿子。”

  百城大惊道:“父亲为何要死?可是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惹你老人家动了气么?”

  万卷摇头道:“非也。儿子委实是好的,所惜老父不肖罢了。你也不必因此介意,古来大舜圣矣,而有瞽叟之父,则父之与子,固不必同其气也。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乎?我知勉夫小子。”

  说罢连连摇头叹气。百城听他话中之意,不像责备自己,反觉有些模糊起来。看他气得如此模样,又不敢问其究竟,只得将他所说的话,一句句细为研究,觉父亲将他比为大舜,身分未免太高了。但他常自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说话不肯轻发,这句话自然藏着一段意思,莫非因舜有英皇二妃之故,就指点我同三姑娘这件事么?正胡思乱想间,又见万卷摇头晃脑,像是要吟诗了,因留心听他,念的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不谁知?”

  念罢站起,对百城说:“我往楼上时习书屋中,闭门思过。若有人来找我,你不可告诉他,我已回家了。便是你不奉呼唤,也休得上来。”

  说罢,顺便在椅子旁边,拿了根旱烟管,上楼而去。百城听他吟的诗,很像说自己被他看穿的意思,但那闭门思过四字,乃自怨自艾之言,应该我说的,由他说来,却倒有些难解。其实都是百城做贼心虚,万卷自身,实有一段隐情,莫说百城不知道,便是阅者诸君,也万猜不到。现在只有做书的胸中,了如观火,很可卖一个秘诀,敲敲看官们东道。不过阅者诸君,和在下感情素来很好,岂可为这一点小事上,就要列位破钞,情理上万万说不过去。故此还是让我来先替这位黄老夫子宣布了罢。

  原来万卷道学先生出了名,学界中很有班人晓得他是个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君子,所以常有女学堂中人来请他去做教员监学。万卷上课的时候,捋着几根稀胡子,带一副玳瑁眼镜,身穿大袖马褂,规行矩步,目不斜视,大有俨然人望而远之之势。学生教员,都有些怕他,故他也不容易得着长局,往往担任了一两个月,就给学生们攻击出来。去年由他老友汪晰子先生,介绍他在一个什么女学堂做教务长,他自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多几时,旧病复发,学生们虽然恨他,不意因此倒大合校长之意。因这位校长,是个女志士,办学多年,深知利弊。常见一班男教员,对于女学生,嬉皮涎脸,廉耻全无,实在大损人格,心中久欲整顿。看了这位黄老夫子的举动,不由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心想像这位先生,方可算是女学堂教习的模范。

  她心中赞成了,自然没别人再能攻击得了他。今年校长有事出门,看看学堂中许多教习们,没一个托得下的,惟有这位黄老夫子,大可担得他这肩重任,因请他代理校长,并嘱托他自己出门之后,须要留意学生们的举动,不可让他们有甚错处。因我办这学堂,费了好多年心血,才能有今日的名誉,得来甚难,败之极易,一切重重拜托你黄老先生费神了。万卷受人之托,怎不敢忠人之事,索兴将行李铺盖,搬进学堂,亲身驻扎在彼,好监督一切人等的举动。这时候他倒存着满肚皮热心,打算将女学界风气,大大的整顿整顿。无如近年来女学界的习气,想必列公见识已多。他们于学问上,固未尝不曾研究。然而于装饰一科,倒比求学的更为专心。因恐遇着小姊妹应酬,交际社会上,失了体面,所以有班子息多的人,听他们闲谈,说起男孩子不过回来闹着要钱买书,以及跑冰鞋网球板,还有拍小照的快镜游戏器具。倒是女孩子一年到冬,买香水制时路衣裳,这笔花费,着实比学费多几倍呢。

  这并非做书的胡说乱道:“你看时下有班卖淫女子,尚且喜欢学堂打扮,可知学堂中打扮,自有引人入胜之处,不然他们岂肯来摹仿你等的装束么!万卷究是古道中人,他眼看这班女学生的举动,心中足有一百二十个不赞成,而且要教她们不打扮,这句话就是爷娘都劝不听的,别说学堂中教习了。万卷为着此事,也曾演说多次,不但毫无效验,而且背后大受一班学生们的讪笑。万卷气极了,索兴不去管他。自言这班学生,她们虽打扮得如花似玉,照我看来,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未如之何也已矣。自此万卷和一班学生,大为冰炭。然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他们百十女学生中,也未尝没有万卷合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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