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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晰子微微一笑。万卷问他明儿我们会中又开什么特别大会?晰子道:“莫非你还没接着通告吗?”

  万卷道:“果然我不曾接着通告。”

  晰子皱眉道:“书记部误事得很,这般大事,他怎不把通告发周全的。”

  万卷晓得他们这旧学维持会,已许久没出风头了,晰子先生说是一件大事,料想必系一桩可以大显锋芒之事。汪会长别的手段没有,出风头倒回回不落人后,因此急于要问会长是那一件大事?晰子笑道:“也难怪你近日走了桃花运,连国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咧。你不看见报上,登着北京有个姓杨的杨老度,他的雅号倒同我贱名一般两个字,真是前有蔺相如,后有司马相如,同声相应,同气相投。但我二人出在同时,倒底不知是他慕我之名,还是我慕他的名罢了。”

  万卷道:“名字相同,也没甚关碍,难道你又要同他办交涉不成?”

  晰子道:“那有这句话。你不晓得杨老夫子,做了一篇国体问题的伟论,发表之后,现在大家都要研究他这个问题,说中国人程度,不配共和,还是帝制的好。”

  万卷拍手道:“这句话我也赞成。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国共和以来,没了皇帝,真是昏天黑地,什么总长,什么都督,只消有一点儿权柄在手,便拚命要钱,不顾脸面,横竖没黄帝可以管压他,尽可随心所欲。百姓骂他,只当耳边风。还有那总统,说什么一国元首,连一个小小兵官都管他不住,别说兵官了。我恐他连家中的小老婆,都没权柄可以制服他,也算担一个臭名气,左右叫他长他就长,左右要他短他便短,样样随人指拨,还有什么吏治可言!你问问总统自己,他也未尝不想弄钱。所以你们攻击旁的人赚钱,正是告诉他一个分肥的门径,何异在太行山公道大王面前,控告偻兵行劫,断来断去,仍是他们大大王二大王的好处,你失主一辈子休想到手。”

  晰子笑道:“你说话轻口些罢,别只顾骂人,惹人生气。告诉你,近日这帝制问题,越闹越大了。北边很有几个机关,开会赞成这件事。但我们上海一班团体开会,却都打电报前去反对他的。”

  万卷道:“我晓得了,会长的意思,可是我们旧学维持会,也要开一个大会,打电报到北京去反对帝制吗?这件事我也赞成,皆因现今一班人,没一个配做皇帝,做皇帝须要英明圣武,然后天下归心,否则天下离叛,岂不仍要惹动干戈,万民涂炭么!若说再把清朝宣统小皇请出来,这件事老实说,我们汉族做了满洲人二百多年的奴隶,好容易跳出范围,再钻进去,未免对祖宗不住了。我想北边虽有人提倡此事,但政府一定不赞成的。因政府中人,大概都是共和上发财的,再提帝制,岂不教他们回首前尘,徒增感慨吗!看来大约这班人,借此题目,恐吓政府,想敲他们竹杠之意,我们必须出电反对,休被政府中人,当我们也是帝制一党,敲出竹杠,都有分肥,其实我们却是挖了腰包,倒贴电报费的。这句话,会长先生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晰子摇头道:“老黄,你这句话可是大大的弄错了。”

  万卷惊问何也?晰子道:“你还当这件事是平常人发起的么?老实告诉你,就是当今大总统自己的意思,乃是他指使别人提倡的。”

  万卷惊道:“这个秘密,你如何知道?总统出此主意则甚?难道他做总统,做得不耐烦了吗?”

  晰子笑道:“你品行虽不平稳,心思到底忠厚,所以参不透其中的曲折。要知道现今世界上,若要有立脚地,良心决不能放在当中,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能牢守这两句话,自然可以出人头地,富贵无穷,治国齐家,何往不利。你看外间一班眠花宿柳的,他们那一天不是神气活现,偏偏你偶一为之,便弄得一败涂地。可知这其间大有资格呢!”

  万卷道:“唉会长又来了。我同你谈帝制问题,你为何牵到我头上来呢?”

  晰子笑道?“顺口得很,说说就带着你身上咧。你说总统不该发起帝制么?他可就利用你适才说的两句话,汉族决不能再给满洲人做皇帝,但汉人中也没一个有皇帝的资格,他自己却以为中国不行帝制便罢,若行帝制,除了他便没第二人配做皇帝。因他现在的地位,已和皇帝不相上下。不过总统有一定期限,过了期须让别人做。皇帝却可子孙一系,万世不替,他想自己年纪也差不多了,一班子孙,又没自己的能干,只恐老死之后,子孙无啜饭之所,故欲趁现在大权在握,军心归附之时,把天下夺在手中,范文正所谓积金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读,若弄一个皇位,传给子孙,岂非普天下独一无二的传家之宝吗?然而拆穿不得,拆穿说一句,也不过为儿孙作马牛罢了。他存心如此,自己说不出口,才教手下一班獐猫鹿兔,借题发挥,什么国体问题,什么帝制研究,都是一根线索,不然堂堂共和民国,北京又是首都,各邦视听所系,谁敢倡言帝制,明明就是扰乱国本,他们的脑袋,难道不预备放在脖子上了,所为暗中大有人在。故而政府中人,也都随声附和,以图保全功名富贵。可笑上海一班团体,不明大势,不懂人情,不打几封电报去赞成帝制,倒反竭力反对,明知是个钉子,还有心碰他一下,令人可叹。”

  万卷道:“我明白了,会长的眼光远大,可是预备打电报进京去赞成帝制吗?”

  晰子拍手道:“照啊!”

  万卷道:“住了。他们做官的赞成帝制,乃为保全功名富贵。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于你我既无利益,丢了电报费,去赞成他何为?”

  晰子道:“不瞒你说我京中有个朋友,也在政府办事,他来过一封信,令我运动上海商学两界,赞成帝制,许我特别利益,小则县知事,大则省长,一定可以替我谋一个缺份。不过这句话非常秘密的,你千万不可告诉外人。”

  万卷跳起来道:“有这等好机会吗?你可能写封信去问问这朋友,不知可能再加几个运动员吗?”

  晰子道:“那倒不必,我们都是老朋友,我若做了官,不消说得,自然也把你们提拔上去咧。”

  万卷甚喜,忽一转念道:“不过还有一层,现在外间都是反对帝制的,我们倘若独标异议,出电赞成了,好处还在后头,眼前岂不被万人唾骂吗?”

  晰子道:“那有何妨呢!这就用得着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这两句话了。况电报原可秘密出的,谁教你告诉别人呢!”

  万卷听了,暗道不好,常言说: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他口口声声,说宁使我负天下人,这天下人中,明明有我一个老黄在内,他适才虽答应我做了官,也将我提拔上去,那时候,设或也要负我一负,那时他已做官,我还是个平民百姓,就同他拚命,也是没用。与其白费劳心,将来多一番后悔,还不如现在置身事外,由他一个人去闹的好。存了这个心思,因对晰子说:“到底会长心雄胆壮,我会友胆是很小,就有利益在前,也不敢行险徼幸。好在会中也未有通告给我,我自己也晓得自己的资格,还不配与闻这种大事。可知富贵功名,一定是造物注就的,不然怎么有这种好的机会。你会长又肯出力提拔我,我自己终觉有些胆怯,不敢加入,深恐被一班反对的团体,将我咬杀了,岂不奇怪。”

  晰子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临了还是个不肯与闻,不觉勃然大怒道:“黄先生,你休当我是特地来请你帮助我办这件事的,你不过笔墨好些,但我们会中钱守愚先生,他也是秀才出身,笔墨未必比你弱了多少。皆因你自己干下无耻之事,女学堂校长寻我理论,我才到此找你。本来我们会中,明儿也要提议这件事,你去了也失面子,还是缺席的好。”

  万卷大惊道:“会长先生不是许我从宽不提了么?为何还要提议?”

  晰子道:“我只说从宽办理,并没答应你不提这件事……”

  万卷晓得自己适才这一句话推托坏了,惹会长生气,即忙改口道:“会长的明见,我并不是说不与闻,你们打电报去赞成帝制,皆因书记部没有通告给我,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要我加入,不要我加入,设或他们不愿我加入其间,我自己倒反去插身多事,会长虽不怪我,一众会友,岂不要骂我的吗!”

  晰子听他改口得快,心中暗暗好笑说:“那不过书记部漏发通告,与众会友何干!况开大会原是我的主意,今天除你老黄之外,别人还没晓得我们开会议什么事呢,看来你的通告,也许发在女学堂中,你自己多天未去,所以不曾看见,倒惹你吹毛求疵,反来扳别人的义头了。”

  万卷笑道:“我哪敢吹毛求疵,会长若欢迎我去的话,我就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矣。”

  晰子大喜道:“现在我们该商议商议明天打电报的底稿了。”

  万卷道:“那个容易,往常发电不是开了会,议什么写什么的么?何用隔天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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