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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两人笑了一阵,三小姐教贾少奶附耳过去,低声告诉他:“东窗事发了!”

  贾少奶惊问几时发作的?三小姐道:“还是昨晚,才被他看破痕迹。”

  贾少奶暗想,昨晚我同媚月阁在家,见神见鬼,也疑心他叔父看破打胎痕迹,不料果然,因问当时你怎样回答?三小姐道:“当时我想横竖不能瞒他到底的。而且身子出空了,决不能再装上去,因此索兴老实告诉了他。”

  贾少奶惊道:“你可告诉他是我出的主意吗?”

  三小姐点点头。贾少奶急道:“该死该死,你肚肠怎生得这般直?你叔父若知是我出的主意,一定不肯同我干休。现今他在那里?让我赶快走罢,别被他觌面遇见了,脱身不落。这一来不但我以后不敢前来,就是你也不便到我那里去咧。”

  三小姐听得拍手大笑道:“你好大胆,一下子就被我试出来了。老实告诉你,我辈一身作事一身当,决不连累着你,何用告诉他,你替我出主意,连地方我都不曾说穿,推头在医院内,你可以不必着急咧。”

  贾少奶听说,方始定心,指指三小姐道:“你吓得我好,现在还心宕呢。”

  三小姐笑道:“对不住,好姊姊,我当你是胆大的,谁知你也同我一般胆小。”

  贾少奶骂她促狭鬼,三小姐只顾发笑。贾少奶又问:“你叔父难道不生气吗?”

  三小姐道:“生气固然生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付之一叹罢了。”

  贾少奶贺她好运气。”

  三小姐道:“你休说我运气好,马上就有晦气星来了。”

  说时在枕边摸出一封信,给贾少奶观看,乃是苏州老母写来的,为因她出阁期近,只有半个月耽搁,催她早几天回去,嫁衣虽备,也须她自己安排,教她见信即行,休得逗留。因她母亲只知女儿到上海地方闲玩,没晓得她身担心腹之患,出门就医的,故此信上催迫颇急。贾少奶识字虽然不多,信还看得下,见了对三小姐道:“那也没法,就使要回去,须必等你身子好全之后,再耽搁几天,方能动身。只消期前赶到,谅必老太太还不致见怪。”

  三小姐道:“你当我说的晦气星是怕娘吗?非也。皆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我很觉担忧呢!”

  贾少奶虽然多智,听了她的话,也面有难色,你道为何?原来三小姐苏州所攀的姑爷,世代业医,还是妇科名家。三小姐深悉自己归赵之后,不是完璧,常人或可瞒过,在女科郎中面前,怎能掉得枪花。别的不打紧,最难堪的是西厢记上一句话,花落水流红,这可不能搪塞。一来自己无此经验,二来过门不比招赘,夹带亦颇烦难。贾少奶虽晓得妓院中,确有一个装红之法,因尖先生梳拢,往往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但主客之势不同,彼则以逸待劳,自可从容布置,此则移樽受教,焉能匆促安排。所以三小姐说过门不比招赘这句话,颇有道理。自己虽然也出身妓院,但这处玄虚,却未弄过,因此竟不能再充内家。只劝三小姐休得担忧,天下无难事,慢慢自有法想。三小姐颇闷闷不乐。贾少奶欲解她的忧愁,忙说:“你可晓得我家也出了一桩笑话吗?”

  三小姐问什么笑话?贾少奶即将少爷因他昨晚讨五千块钱债,今儿脱逃无踪等情告诉她知道。三小姐听了,觉情理上颇有不符道:“这倒奇了,他既说出门,因何只带行李,不带替换衣服,这就是个大大破绽。如其出近门,一两天就回家的,客栈中未尝没有被褥,何须带这累赘东西。倘出远门,那就必须带替换衣服了。我恐他出门是假的,黄包车叫到火车站,焉知他半路上,不能令车夫拖往别处呢。你再想想,你家少爷可有别的换洗衣服之处没有?”

  一句话顿将贾少奶提醒,说道:“是了,少爷外间果有一个女人,名唤凤姐,据说是做半开门生意的,他们姘上已多年了,少爷一向瞒着我,我也没点穿他。除此以外,并无别的所在。看来他一定是假托出门,躲在凤姐那里无疑。到底妹子细心,没你提醒,我几乎被他瞒过,真正岂有此理。”

  说时心中一惹气,顿时一个恶心,呕出一口酸水。三小姐见了,忙道:“不好了,我多嘴惹得阿姊发肝气咧。抽屉内有剥现成的豆蔻,快拿粒嚼嚼罢。”

  贾少奶呷口茶,嗽嗽口道:“不妨事,我看天底下女人,大概前世里都是少了男人的债,所以今世还报,一回回受他们的气,终得气煞了才完,不然永没了的日子。”

  三小姐听说,觉自己也何尝不是受男人的气恼,因此竟不能出言安慰,颇有同病相怜之况。然而做书的却要在这里头岔一句嘴,普天下富贵贫贱,不论哪一种妇女,倘与她们谈谈家常,没一个不说是受男人气恼的。翻到男的方面,口中虽不肯说,心内也常觉婆子的气,最为难受。连孔老夫子都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皆因孔夫子是男人,所以有这句话。倘换了女孔夫子的口气,可一定要说惟男子与小人了。其实这种烦恼,皆是两方面自取的。倘从设身处地着想,再将我受他什么气,他也曾受我什么气,彼此均分之下,管教世界上少却许多肝气病呢。闲话休题,再说贾少奶奶这夜,在三小姐处吃了夜饭,意欲回家吸烟,三小姐不放她走,教人到隔壁搬了烟盘傢伙过来,就在她家吸烟闲谈。约摸到十一点钟光景,忽然阿宝过来,唤贾少奶说:“少爷回来了,请少奶奶早些回去。”

  贾少奶同三小姐听了,都做声不出。阿宝又道:“少爷早上搬去那人行李,现在又带回来咧。”

  三小姐对贾少奶点点头道:“也许那方面恐怕消息败露,不敢留他,所以你家少爷自己回来了。”

  贾少奶也点头道:“大约是这个道理。”

  因命阿宝先将烟盘带去,我迟一刻就来。阿宝走后,三小姐笑对贾少奶道:“现在你可以不动气咧。”

  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不回来我还气得好些,一回来我动气得更利害咧。”

  三小姐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贾少奶道:“他动不动就朝外跑,跑不过去又缩了回来,天下哪有这般便当的事,我今晚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在家内安逸的,一定要教他到凤姐那里去适适意意睡几夜,才出我心头之恨。”

  三小姐笑道:“他倒当真去睡了,你待怎样?”

  贾少奶不语,咬牙切齿恨恨不已。三小姐劝她不可生气,快些回家去罢。贾少奶不肯走,三小姐要唤人拿鞋子,自己起来拖她。贾少奶恐她当真要拖,只得听她的相劝回转家内,见琢渠把阿宝带回来的那副烟具,摆在床上,点着灯自己横在一边替她打烟泡,见少奶奶来了,慌忙坐起身,满脸堆笑道:“快来吸烟罢,我烟泡替你打好了不少咧。”

  贾少奶以为他干错了事,打算用马屁工夫,在我面前,劝他休想,故而竖起面孔,也不睬他,却在椅子上坐将下来。琢渠见了,很诧异道:“你做什么?可是今儿又受了哪个的气了?不妨事,我这里有五千块钱还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今天若不是你逼着我要钱,我也不致等到这般时候,老詹那里的牌局也来得及去,听说请几个都是很好的户头,极少也可捞几百元东道。只为你要现款,前途一时凑不出,待他弄齐了,已太夜深,那边搭子,想必早已凑足,我也不高兴再去花买票洋钱咧。你想我今天为着那一皮包东西,干了许多出世以来未曾做过的奇事。一早起来就寻他们商量送货之法,他们教我扮作南京客人,带着行李皮包,先到火车站,再由火车站转黄包车到客栈中,假充自南京趁火车到上海来的,他们先几天已替我定好房间,因这一间房,必须拣在那买土的贴隔壁,便于传递。中间的板壁,早被他们拆活动了,所以情愿花几个空房钱定着,不能让陌生人住进去。我一到里面,他们马上将皮包出空,秤足分量,写支票给我。我若收他支票,当时就可推头房间不合意,贴客栈中一天房钱出来换栈房,说不定还来得及回家吃饭。皆因守他现款,足耽搁了一天工夫,着实有些难熬的。你在家无缘无故为甚又动气了呢?”

  贾少奶听说,方知自己与三小姐两个人的疑心,都摸错了一条道路,觉适才的许多气都丢在无用之地,连现在面上一股气,也没个放处,听琢渠问她,竟不能再教他往凤姐那里去睡,想想没话回答,便道:“我好好在隔壁讲话,你为何命阿宝过来唤?我又不是乡下夫妻,寸步不离,这般讨厌,岂不惹气。”

  琢渠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不敢惊动的,皆为怕你不放心,所以请你回来,这五千块钞票,都在皮包内,请你点一点收下罢。”

  贾少奶看皮包就在脚旁边,打开见果有五大扎钞票在内,当时她并不急于点数,却问琢渠:“你难道这回带的东西只卖了五千元吗?”

  琢渠道:“一共七千块挂零,那二千多些零头我自己收下了。”

  贾少奶道:“不兴。你拿我的钱做本,赚了这许多,如何不同我对分,却想独吞。”

  琢渠道:“那有这句话。明明我自己也有资本在内,皆因前几回本钱小,搭股亦小,这回添上你的三千两,搭股大些,是你名下赚的钱,差不多都已给你。我那二千元,自己也有一千六百本钱呢,怎说是你的赚头?”

  贾少奶摇头道:“谁信你的话,这回非与我均分不兴,不然就算你借我的钱,须要加一行利,也是五百块,随你怎样的算便了。”

  琢渠再三譬解,贾少奶只是不依。琢渠晓得他少奶脾气,一定为着媚月阁要借二百五十块钱,这损失要我认帐了,当就答应她二百五十元,果然少奶奶也应允了,这夜就此免却一场气恼。

  次日贾少奶奶到隔壁陪伴三小姐,转眼工夫,又是三天过去。三小姐也起了床,贾少奶看她精神颇健,谅已无碍,始邀她到自己家中走走。三小姐想起媚月阁那里还未曾登门道谢,因约贾少奶明儿陪她同去,贾少奶也因答应过媚月阁,先借给她二百块钱,三四日送去的,自己敲了琢渠二百五十元竹杠,本好早几天拿去了,却因自己懒出门,连电话都没打过,她那里等着付房钱,万不能再耽搁她,不然自己也要去了。现在正好与三小姐同往。第二天就加早起身,打扮停当,三小姐也穿得花枝招展,两个人五点钟没敲,就出来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不意媚月阁还睡在床上。贾少奶将也自被窝中拖起。

  三小姐见了媚月阁,颇有些含羞带愧,幸亏彼此都是女流,一霎时就把羞耻丢开。媚月阁因自己屡次扰贾少奶的鸦片烟,此番她来了,格外巴结,将自己珍藏的一缸大土烟膏请她。贾少奶觉媚月阁吸的烟比自己考究,暗想她用途如此拮据,还吃这种好烟,无怪乎容易穷了。趁个空,将带来的二百元钞票,递给媚月阁,假说带的土尚未脱手,这个是我另外凑给你的。媚月阁原等着五百块用途,二百元少了大半,那够开消。但正当赤手空拳的时候,有了二百元,也未尝无补于事,故此欢然收下,问二姐今儿可有可口的小菜?倘若没有,拿五块钱到菜馆中去叫罢。二百元中当时就少了五元。贾少奶因这是请她们吃的,倒没嫌媚月阁浪费。

  三小姑见媚月阁如此客气,为了她们来,特地叫菜,心中很不过意,对贾少奶附耳说了,贾少奶笑道:“我们要好姊妹,吃点儿倒不希罕。这回她请了你,下回她到你那里去,你也照样的请她,也是我做陪客便了。”

  说得三小姐吱吱格格,笑个不住,贾少奶、媚月阁二人吸烟,三小姐便坐在贾少奶脚边,看着她们吞云吐雾。贾少奶吸过几筒烟,忽然想起一件事,笑对媚月阁道:“老二,你从前在生意上,可晓得有个尖先生梳拢,哄骗瘟户头,装红的法儿么?”

  媚月阁道:“怎说不知,不过平常他们用的手续,只能欺骗瘟生,瞒不过内家,入水之后,便无踪迹。我还有个特别妙法,任你花丛老手,也难分辨,非但水洗不脱,还可随身携带,不露痕迹。”

  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我有一个朋友,要教请你这件事。”

  此言一出,三小姐顿时面涨红云,羞颜无地。正是:含羞只为身蒙垢,补过谁知玉有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合集7)海上说梦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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