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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那位坐柜台的太太是他乐于交谈的唯一女人,也是唯一能够了解他生活中小小波折的心腹人,因为他的座位就在柜台旁。

  他玩多米诺骨牌,这是他唯一会玩的牌。当他的牌友不来的时候,人家有时看见他背靠在板壁上,手里报纸的托板靠在桌子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关心巴黎的一切建树,每星期日都用在监督新建筑上。他向那些雇来看守工地、防止人们走进去的残废人打听情况。凡遇到由于缺材料、缺钱、或建筑上的困难而拖延工期时,他就着急。人们常听他说:“我眼看着卢浮宫从废墟上建造起来。我亲眼看见沙特莱广场、百花码头、市场,一个个地诞生!”他同他哥哥出生在特鲁瓦一个农场职员家庭,两人都给送到了巴黎的政府机关来学习。他们的母亲尽管没少给他们寄钱,但是以行为不端闻于邻里,最后死在特鲁瓦医院里。兄弟俩听到这消息十分痛苦,不但发誓决不结婚,而且连孩子都害怕。他们跟孩子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怕孩子就象人们怕疯子一样,总对他们怒目而视。他们在罗贝尔·兰代底下效力时,让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政府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们觉得能保全脑袋已经万幸,除了两人私下发发牢骚外,从不埋怨政府亏待他们,因为他们曾参与制定最高价格法①。当人们拿菲利翁让拉布丹修改过的那句名句作为笑料时,波阿雷出门时在走廊上把菲利翁拉到一旁,对他说:

  “先生,请相信,我已尽我最大的努力反对这种做法。”

  自从他来巴黎之后,就没出过城。从那时开始,他天天写日记,记下一天中突出的事件。杜·勃吕埃告诉他拜伦爵土也是这么做的。这一不谋而合使波阿雷心花怒放,于是专买拜伦的作品,——是沙斯托帕里②的译本,他根本看不懂。

  ①法国大革命后,革命政权为了对付投机商囤积居奇,于一七九三年颁布了《普遍最高限价法令》,规定全国主要商品的限价。当时大批政府工作人员曾参与制定商品价格表。

  ②沙斯托帕里,弗朗索瓦·欧赛伯博士的笔名,曾于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年间与阿梅代·皮肖一起翻译拜伦作品。

  人家常常撞见他在办公室里神情忧郁地坐着,似乎在深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想。和他同住的房客,他一个也不认得,总是把大门钥匙带在自己身上。新年时,他亲自到司里每一个公务员的家门送名片,但从不进门拜访。有一个大夏天,毕西沃异想天开,要给波阿雷老二(那年他五十二岁)九年来一直戴的一顶旧帽子里面上点油。毕西沃在波阿雷的头上除了这顶帽子之外,没见过别的,做梦也看见它,吃饭时候也经常看见它。于是他下决心,为了自己的消化好,要把这顶晦气的帽子从办公室清除出去。四点钟左右,波阿雷老二出去了。他走在巴黎的街道上,阳光从墙上和柏油马路上反射回来,炎热异常。他这个从来不出汗的人感到头上大汗淋漓。

  他据此认为自己生病了,或是大病即将临头。于是不去乳犊饭店而折回家去,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生活日记来,郑重其事地记录如下:

  今日,一八二三年七月三日,忽大汗不已,恐系香槟地方特有之盗汗症,当就诊于欧德里医生。疫病已自学校码头侵入矣。突然,他因为已脱下帽子,发现那所谓的“大汗”盖出自他故,与自身无关。他擦擦脸,把帽子端详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因为他不敢把里子拆开。于是他又在日记上写道:

  鉴于我怀疑此汗另有他故,诚非汗水,显系新近或过去加于此帽之某种物质所致,遂将此帽送往圣马丁大街制帽商图尔南君处。

  图尔南先生当场就看出帽子上有一块猪油。第二天,波阿雷先生暂时戴着图尔南先生借给他的一顶帽子去上班了,新的还没做好。但是他在临睡前还忘不了在日记上添上一笔:

  “已证实我帽上涂有猪油。”这件无法解释的事使波阿雷足足伤了两星期的脑筋,始终不知道这现象怎么发生的。办公室里人人拿他开心,给他讲各种海外奇谈,说得天花乱坠。从树根底下发现拿破仑的头,一直讲到各种离奇的自然史。维默告诉他说,他自己的帽子有一次忽然滴下墨来把他脸都染黑了,因为制帽商在里面放了药。于是波阿雷亲自到图尔南先生那里去了好几次,为的搞清他制作的过程,好让自己放心。

  在拉布丹的处里还有一个公务员,爱充好汉,经常发表中左派的意见,常常为办公室里可怜的奴隶们打抱不平,向包杜阿耶的暴政造反。此人名叫弗勒里,胆敢订了一份反对党的报纸。他戴一顶灰色宽檐帽,蓝裤子上镶红条,蓝色坎肩金纽扣,外套胸前有两道交叉,活象宪兵队的司令。他尽管坚持原则毫不动摇,却还是继续在衙门里当公务员。但是他在办公室经常预言政府如果坚持目前的宗教信仰,最终必将垮台。拿破仑一死,惩治逆党的法律就过时了,自那时以来,弗勒里一直表示同情这位伟人。弗勒里长得高大、英俊,栗色头发,在皇帝①手下一个战斗团中当过上尉,也当过奥林匹克马戏团的检票员。毕西沃从来不敢惹他,因为这个老兵枪法很准,剑术高明,说不定有机会就能让你尝尝厉害。弗勒里是《胜利与武功》②的热心订户,他以出版的册数超过新书预告中的数字为由,拒绝付钱,却把所有收到的书全保留下来。拉布丹曾使他免于撤职,因此他对拉布丹感恩戴德,只差没有说出:如果拉布丹哪一天因谁而得祸的话,他一定把那个人杀了。杜托克怕他怕得要命,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弗勒里债台高筑,有千种花样来对付他的债主。他精通法律,从来不在期票上签名。自己以假设的债主的名义写了要求从薪金中扣还债务的信放在薪金上,这样,他几乎总能拿到全薪。

  他和圣马丁门的一个无名小商人过从甚密,他的家具都放在那里。他玩牌玩得起劲,以他的多才多艺使得满座欢腾。他能一口喝干一杯香槟酒,连嘴唇都不湿一湿,还能背得出所有贝朗瑞的歌曲,他歌喉嘹亮,颇以此自豪。他崇拜的三位伟人是拿破仑、玻利瓦尔③和贝朗瑞。富瓦④、拉斐特⑤和卡西米·德拉维涅⑥只不过受他尊敬而已。弗勒里是南方人,你可以想见,他有一天终于会成为一家自由派报纸的责任编辑。

  ①即拿破仑。

  ②《胜利与武功》是一八一七年至一八二一年间法国出版的一套丛书,共三十四册。为当时留恋拿破仑帝国者以及自由派分子最爱读的书。

  ③玻利瓦尔(1783—1830),拉丁美洲民族英雄,从西班牙殖民者手中解放了委内瑞拉及其他拉美地区。

  ④富瓦(1775—1825),拿破仑手下名将,曾在滑铁卢之役负伤。一八一九至一八二四年间为自由派议员。

  ⑤拉斐特(1767—1844),法国银行家,在一八三〇年革命中起了重要作用。

  ⑥卡西米·德拉维涅(1793—1843),法国诗人,戏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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