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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现在一个大臣经过十多年的议会斗争,在象过筛子一样反复审查政策的过程中受尽折磨之后,等到终于被某一派封为大臣时,就被这一派看作是自己的办事员。幸好,他这时已是离五十远而离六十更近的人,假如他还有一点青年的活力的话,也早已给摧垮了。但是他已习惯于受攻击、退却、再反攻,能经受得起自己的党、反对党、宫廷、教会的轮番打击,以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软绵绵的无所作为来应付这一切。总之他能因祸得福。他受到政府中千百个问题的拷问,就象什么都辩护过的老律师一样,已经麻木不仁,既没有惯于独处的人的敏感,也没有惯于速战速决的青年军人所特有的当机立断。他怎能不这样呢?多少年来,他习惯于龂龂诡辩,而不是明断是非;专事批评事物的效果,而从不涉及其根源;满脑子都是一个党向它的头头投来的千百种改革方案,或是各利益集团向未来的发言人提出的种种计划,整天都纠缠于那些根本行不通的计划与建议之中。等他爬到大臣位子的时候早已失去了朝气,已经为那些进退浮沉的过程弄得心力交瘁。在他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宝座之后,又遇到千百种荆棘,千百种需要调和的相反的意见。假如复辟时期的政治家得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他们的能力可能会少受一点非议;但是,虽然他们的意志得到了锻炼,年龄却已不容他们象初生之犊一样去反抗那些既崇高又卑鄙的阴谋诡计。这些诡计连当年黎塞留有时也为之所败,现在,在低一层的范围内,拉布丹又要与之较量。这些人经过了开初的混战之后,已是未老先衰,现在又要经历部一级的混战。正当他们需要鹰一样的目光时,却已视力模糊;正当他们需要加倍的精力时,却已筋疲力尽。

  拉布丹要与之倾谈的这位大臣每天都听到一些无疑比他高明的人向他阐述各种最聪明的理论,不管是否适用于法国的事务。这些人对一般政治的艰难是看不到的,每当这位大臣经过一场议会斗争,或是同宫廷的昏庸明争暗斗之后回来,或是在同公众进行一场斗争的前夕,或是一个外交上的问题使参议院分成三派的次日,这些人就向他发动攻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政治家一听到有人跟他讲如何更好地管理公众事务时,自然就要打呵欠。所以,有些地方的宴会他是欣然去参加的,那里聚集着大胆的投机家,金融界和政界的幕后人物,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用一句深刻的警句概括财政部和银行界的看法,或是发表外交上的惊人之见,或是提出与欧洲形势有关的计划。大臣身边还有德·吕卜克斯和他的专职秘书,形成一个小小的参议会,可以在一起把吸收来的营养加以反刍,把通过这么多聪明的声音表达出来的各种利害关系加以分析、核对。他和所有六十岁的大臣们共有的通病是对一切困难都采取搪塞的办法:对付记者——现在对他们是要悄悄地堵口,而不是公开打击——,对付财政问题或是工业问题,宗教或是国民财产,自由主义或是众议院,莫不如此。他这样弄权已经七年之久,认为一切问题都可以如法炮制。一个人怎么爬上来的,当然愿意用同样的办法保持自己的地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谁也不敢去指责一个为庸人所发明,用以取悦庸人的制度。复辟王朝同波兰革命一样,向各国和各王公都显示了得一人有多重要,而缺这样一个人时,会发生什么情况①。复辟时期的政治家们最大、也是最后一个缺点,就是在斗争中的诚实。而在这场斗争中的对手却用尽了政治手腕和造谣中伤,并且以破坏性最大的手段来发动那些除了善于制造混乱之外毫无聪明才智可言的群众来反对自己。

  ①此处大约指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和同年十一月发生的波兰人民起义。巴尔扎克将这两个事件,归咎于查理十世和沙皇用人不当,前者任命波利尼亚克为首相,后者委派康斯坦丁为驻华沙总督。

  拉布丹把这一切都想过了。但是他刚刚下决心作孤注一掷,就象一个厌倦了的赌徒一样,把一切财宝都押上了。命运的作弄恰好让他碰上一个德·吕卜克斯作对手。处长尽管才智精明,他长于行政管理,却缺乏议会的眼光,所以还没有看到全部真象。他想象不到,他刚刚完成的那一生中的伟大事业,对大臣说来只不过又是一项理论而已。这个政治家只能把他同那些茶余饭后的发明家和炉边的空谈家混为一谈。

  大臣正站在那里,心里想的不是拉布丹而是弗朗索瓦·凯勒,只是当他妻子递给他一串葡萄时才回转身来,此时门房通报处长到了。德·吕卜克斯早就算计好此时大臣没有准备的精神状态,看到他正让他妻子缠着,就先走上去迎接拉布丹,先声夺人地对他说:

  “大臣阁下和我已经得知您要谈的事,您不用怕(他放低了声音说)杜托克,”然后又提高声音说,“也不用怕任何人。”

  “您不必苦恼,拉布丹,”大人仁慈地说,但是做出要退席的样子。

  拉布丹恭敬地走向前去,大臣也不好避开他。

  “阁下能拨冗专门听我禀报几句吗?”拉布丹向大臣投以神秘的一瞥。

  大臣看了看挂钟,向窗户走去,可怜的处长也跟了过去。

  “我什么时候能有幸向阁下提出这件事,以便对那个行政计划作些说明,那计划的附件,人们可能会加以诽谤……”

  “行政计划!”大臣皱起眉头打断他,“如果您要跟我讲这类事,那等我们一起工作时再说吧,我今天有会,我需要在众议院会议最后就昨天反对党提出的事件进行答辩。您的日子是下星期三,我们昨天没工作,因为昨天我没空管部里的事。政治上的事妨碍了纯行政事务。”

  拉布丹庄严地说道:“那我就把我的名誉托付给阁下了。我请求您别忘了,您没有给我时间及时就那份附件作出解释……”

  “不用担心,”德·吕卜克斯插到大臣和拉布丹中间,打断他的话,“不到一个星期,您就会得到任命……”

  大臣想到德·吕卜克斯对拉布丹夫人那股热劲儿不禁笑了。他向他妻子眨眨眼,妻子也笑了。拉布丹见到这幕哑剧感到不解,心里捉摸着它的意义,眼睛就放过了大臣,于是那位大人赶紧乘机脱身。

  “这一切我们以后一起谈吧,”德·吕卜克斯说,拉布丹忽然发现自己是在同他单独对话,有点吃惊,“您不要怪杜托克,我可以替他向您担保。”

  “拉布丹夫人真迷人,”大臣夫人没话找话,向处长说了这么句话。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拉布丹。拉布丹本来准备的是一场严肃的谈话,此刻却象一条大鱼被一张网轻轻兜住,只好自己挣扎。

  “承蒙伯爵夫人夸奖。”他说。

  “我星期三能有幸见到她吗?”伯爵夫人说,“请您把她带来吧……”

  “拉布丹夫人每星期三在家接待客人,”德·吕卜克斯说,他知道那种官场的星期三会客多乏味,“但是您既然对她那么好,我想不久您会请她参加小聚会……”

  大臣夫人不高兴地站了起来。

  “您是我的礼宾官。”她向德·吕卜克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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