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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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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帅说得好,他说我们这次争路,幸而举动文明,三个多月没有一点轨外行为,王护院几次出奏,他几次出奏,都特别提到这一层。只管屡奉朝旨,叫他严重对付,他说,大家既然没有闹乱子,他又为啥要取压制手段呢?……” 罗梓青等待官员们坐好了,看看会场很是沉静,便接着说道:“赵大帅说,如其我们长远都能这个样子,没有轨外行为,大家商商量量,一切文明,赵大帅说,我们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将来事情结果怎样,我们总可落一个宪政国家文明大国民的好名誉。但是……但是,今天我们议决罢市罢课,这就不文明了。王护院和他向朝廷担过保的话,岂不形同蒙蔽?因此,赵大帅的意思……咳!……还是期望我们把股东会和同志会的议决自行取消!……” 会场中间登时就不宁静起来。不过此刻的会是有限制的会,是巡警道出首召集的会,首先是人数不多,全会场仅有三百多人,在热呼呼的一派保险洋灯光下,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是认得清楚的面孔;其次是坐在会场里的,几乎十人中间,就有八个是中年以上的人,性情不像青年人那么暴躁,而且不是街正,便是各街、各业的同志协会会长,全是有名有姓,上了台盘的君子,即使有一肚皮的话也不好冲口而出!何况还有那么多官,从藩台一直到成都、华阳两县知县,都郑重其事地坐在那里?大家虽是不甚宁静,可也只能看见有些人在交头接耳,有些人的嘴唇在动弹罢了。 罗梓青遂把话头一转道:“我们的罢市罢课,是我们抵制盛宣怀,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勋这一班出卖国家、出卖四川的权奸们最有效的利器,我们使用这利器,委实是被逼到无地容身了……当然,我们的利器才拿出来,不到一天光景,哪能没名没堂就自行取消的道理?当时,我们就回明赵大帅说,我们虽然罢了市,但我们还是能够维持秩序,绝对不失我们文明大国民的资格的……所以临时召集各位开会,就是要各位回去,赶快向各行、各业、各街、各巷的同胞,把这中间的利害讲清楚,罢市只管罢市,举动仍然要文明,出不得事情!……赵大帅说过,只要我们担保不出事、不暴动,他绝对不来干涉。并且说,一定照从前一样的官民合作到底。” 他反反复复讲了好一会,最后说:“各位注意,周大人还要演说。” 大家一听周大人要演说,不消特别介绍,果都凝精聚神起来。 周孝怀也和一众官员一样,只在开袍上系了一条扣带。因为还在免珠免褂期间,表示品级高低,仅凭纬帽顶上的顶子的颜色。当他走上演说台时,顾天成不由拿手肘把邓乾元一拐,低低问道:“就是他吗?并不见得怎么威武嘛!……” 果然,以他那五短身材,又黄又瘦一张脸,又翘又尖一张嘴,真配不上他那赫赫的声名。 他今夜演说的态度比起半个月以前在股东大会上,更为雍容,更为潇洒一些。 他一开口,就顺着罗梓青刚才说话的口气道:“不是我故意要替四川人吹嘘,四川人这回争路,真是文明已极!就拿东西洋许多立宪国家来说,哪里有三四个月之久,官民都能这样协合无间的?并且三四个月,大家只管在会场上吵吵闹闹,可是市面上并未骚然;戏园子里还不是锣鼓喧天地在唱戏?茶坊酒肆的生意还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吵闹之后,一出会场,还不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地亲亲热热?三四个月没一点暴动痕迹,三四个月秩序井然,如其不因我们四川人都受过良好的自治教育,恐怕未必有此!……” 他的话真个使人受听,就连傅隆盛那个对他素有成见的老头子,也笑嘻嘻地不住点头,表示赞成。 他接着就单刀直入说到罢市:“一罢市,情形就不同啦!我们都把铺子关上,不做生意,不做手艺。铺子里坐不住,只好到街上来走动。你出来,我出来,动辄一大堆。人心又是浮动的,不晓得做些啥事才好。这时节,大家最要留心了,因为这时节最容易发生口角打架的情弊。平日口角打架还不要紧,这时节都是闲人,有一点芝麻大的事,立刻可以围上一大堆人,人多嘴杂,难免不会生出是非。而且在平日,遇见这些事,警察还可干涉;现在罢了市,大家都在气头上,警察干涉,一定会引起误会,甚至还可以发生意外哩!……” 顾天成立刻又向邓乾元低低说道:“说得对,我一进城,就碰上了几起。” 邓乾元也低低回说:“我们街上还不是一样?有个警察兵几乎挨了一顿哩。” 周孝怀已经提出了他的维持治安办法来了:“所以我说,眼面前最好的办法,应该由各街都公举一个在本街有声望而又明白事理的人出来,帮助街正,随时劝告本街住户人家,诸凡小心,不但不要动辄口角打架,就是摆谈龙门阵,也不要大声武气,惊动四邻。万一发生了口角打架,先由这两个街正出面劝解,警察哩,不忙干涉,只宜在旁边遣散看热闹的闲人。除非两个街正弄到无法劝解时候,警察才能持正干涉。你们想一想,我这办法可对吗?” 接着一阵热烈巴掌声音,算是把这夜的会结束了。 邓乾元走出会场,才问他妹夫,还是到他幺伯顾辉堂家去过夜吗? “不,就在你铺子上睡一夜炕床吧!” 傅隆盛走过来,把一张印有黑字的白纸,递给邓乾元道:“刚散发的,我替你接了一张。” 顾天成道:“先皇牌位吗?印得好快!” “不是的。你们看嘛,我的老光眼镜不在身上,到那边有灯光地方,念一遍我听。” 邓乾元就着灯光,把纸展开,是四号字排印的,油墨还未十分干。他逐字逐字地念道:“今天,我们省城父老子弟,因为宜昌来电,报告盛宣怀蒙奏皇上,用李稷勋为钦派总理,硬夺川款修路,义愤所激,不幸至于罢市。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一)勿在街上聚群!(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父勉其子,兄勉其弟,紧记这几句话!” 第十章 第一个浪头(三) 铁路公司散会时候,也是楚用急急忙忙奔回黄家,喊看门老头给他开大门时候。 看门老头隔着门扉问了好一会,确实听清楚是楚用的声音,才答应了声,也才听得见他笨手笨脚地慢慢透开牛尾锁,慢慢取下铁链,慢慢抽脱门闩,最后慢慢把一扇门扉打开了尺把宽一道口子。 楚用从他拿着的一只菜油灯壶的光亮中,看着他问道:“今天晚上为啥这么早就上闩上锁了。” “老爷吩咐的,说是罢了市,怕歹人乱闯,没打二更就上了锁了。” “难道没想着我要回来吗?” 真是没有,黄澜生亲自秉着有风罩的洋蜡台,站在上房屏风边,看见他走近时,也这样说:“原来是子才!我就说啰,这时候怎么还有客来?……恰好,正在消夜,快来,快来。” 到底是秋夜了,已不像伏天那么热,跑了一段路,竟自没有出汗。走进灯光雪亮的倒座厅,也用不着再脱长衫。手上的蒲扇还放不下,不是为了扇凉,只是为了吆蚊子。 黄太太身体丰腴,怕热,这时还是一件白洋纱汗衣,仅只把高领扣上了。正端着一碗挂面在吃。向楚用笑道:“今天消夜,只好吃挂面,说是罢了市,连切面都不卖了。你们学堂还在上课吗?” “下午上了一堂课。我们连一堂都没上,郝又三先生就带信来说罢课了。” 黄澜生问:“街上秩序还好吗?” 黄太太问:“为啥不早点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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