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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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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根听志伯说出这个话来,却冷然道:“你过于太把一切的事看得轻了,我以为这个事,不是轻轻地就能将不是加在他的身上。虽然,或者他也有不对的地方。” 天根从她手中接过来,看了一会,便皱了眉头,说出一个“嗄!……”字来,方要继续说去,恰好志伯从外面走回来,一眼看见天根手里的信,便卑夷的道: 原来这封信是说天根的那位死去在衡州住家的姨母的一个表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自从他这位姨母死后,却出了一桩意外的事。就是天根的这位表弟,原是个很聪明的青年,也曾入过学校。这几年来因相离远些,没有通过音信。及至天根的姨母死后,他的姨父要给他说亲,他却绝口不应。因为他家老行辈的姨太太最多,各房中所用婢女,更是不少,他家人又在一处房子中,共同住着。不知从哪年起,他与婢女中的一个,有了很深密的恋爱的关系,所以他父亲给他说亲,他不允许。后来事情闹穿了,他家本是世代相传的华族,又是衡州著名的人家,哪能容得他来恋着一个婢女,便不提亲。甚至后来他被父亲暂时的逐出,这正是他来信告诉与舅舅家这段事呢。 不过天根在这几年中,将性情越法变得有些怪特!他有时终日不说一句话,有时说起他的主张来,别人若同他辨驳,他便闭了口,一声也不言语。志伯是个专研究科学的人,看他那个带浪漫性的奇异的态度,便有点与他合不来。倒是达馨的心地是温和而宽阔的,反而更加敬重他呢! “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偏偏自由到一个家中的婢女……哼!……”他说着便带了不屑与傲慢的神气,走了开去。 “芸涵在女医校中学习,兼作德人医院中之看护妇,我记病时已言及。而济地有一某军衣庄之主人,乃东临某所的税局长。年三十余,以其运动与其他能力,得任可搜括之缺。家中固富有,且在政治上素有党援。是年夏日,以病到德人医院就诊,住院中。芸曾与同学轮流看护之数日。彼遂生心,但自知不敢唐突,且知芸非寻常无识之妇女可比。其后乃多所赠遗,芸以其不当,未有一次收受者。其后又故遣其家中女眷,到院与芸会晤,且称言受教。芸恶其扰,然避之无术,亦姑听之。不意至于后来,此人再遣其妻来,专邀芸至其家观菊,芸不听且拒,后经同学多人出为转圜,劝芸不必过于固执,宜去速归。芸姑许之,然亦不过以为如此耳,不知有他。 “此后芸知不能再留济,适值德人院长将归国,她固无家可归者,乃决随其师往德。及其行时,始致书于我,后得晤之于院中……” “我之认识芸涵时,她的知识已经高出我许多。前几则中,已为述及。但在其随德人西去时,我乃觉到她处境的悲惨,几使我比较初闻柏如之入狱为尤甚!此亦不知是何种感应力所使?或者因她是女子,但的确她之所遇,真令人痛恨世界上之无心肝人,以全杀却为尽度!她之离济,在柏如去国之前半年。是时正德日战争方起时。是秋大雨兼旬,而日兵登陆,破中国之中立,以夺取胶澳。是时不在战争区域之德人,多作归计。方在此时,而芸之被劫事,乃突然发生,其原因及结果,我概不知,是皆芸将行时,面语我以此事之真象。果使我能射,而且有……必不予彼无心肝人以生命! “彼人乃借此以诳芸,至其家,迫不令出。芸虽怒甚,故持冷静,彼亦不敢轻犯。后芸以袋中所携钱,贿其家之仆妇,得通电话,经德人院长亲往,始将芸放回。而据芸所言,彼人见德人之怒叱,甚则长跪以祈饶。 “年轻的人,只是这样,是如何了局!不想那位姑姑,就止他一个人,却闹出这些笑话来……” “今天早上由邮局递来的,是从家中五叔叔寄来的。你看想不到,那……”她说着便笑了起来。 这是天根所记的那个事情的片段,不过其中有文言,有非文言,可见是在匆忙与激昂中写的了。青立因读这本册子的零断记事,已经约略知道芸涵少年的悲痛历史,又看到这一段,他热的血,也觉得沸热起来!那时他想到人间到处都是网罗,更不怪天根的性行,有些奇怪呢! § 十二 天根自幼年及后来,——在他现在的年龄以前,——所见闻,所感触的事实与思想,多记在那本册子上,这是汪青立所知道的。有一天,正是个星期的日子。汪青立便将这本册子带来,到天根的寓处。他走入天根的住室,正看见天根面对了那东壁上的神女的画片,坐着在那里仿佛写什么字一般。青立想他真能用心呵,在这个清和的晨光,所映照的窗下,却正在工作呢。便放轻了脚步,走到天根身后,却见他正拿一枝钢笔,在一张厚纸上乱画。不但不是写的中国字,而且也不像一种外国文字。只见他很注意的,又似很懒惰的在纸上画了一个半圈,又画了一道直线,停住笔尖,向右臂看了一看,便又画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末后,便用无数的细点,涂了起来。青立心想这个人可不是真有点神经病吗?怎么这么大的人,却如同小孩子般的……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及至天根回过头来,方知是青立站在他的椅子后面。 青立带了嘲笑的口气,问他在这案上作什么?并且画这些图形,是包藏了些什么奇秘的意思?天根微笑了。 青立默默的没有回答他。 青立见他说得更为奇怪。便握了他的手道:“你这个人简直没有法子同你说这些话,我们不如到城外郊原中逛去。”天根自然的随了他出来,两个人便喊了两部车子,到西郊去。 青立见他又说到难以索解的上面去,便游戏般的将那个松树的一叶,夺过来,轻轻地丢在林外的小河流中去。说道:“一叶呵!……只要在水中漂流去罢!” 青立是最爱说话的,他便首先同天根说: 青立再问他什么是心中的象征?天根道:“象征是我借用的个名辞,或者是不对的,但不能解释去。” 青立再一次追问他,他很冷静的答道:“这是我自己心中的象征!”青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便道: 那马路两旁的杨柳哪,那空中飞鸣的白鸽子哪,那若远若近翠色迎人的西山哪,与隐在晴明的日光中的黄色的屋顶哪,都时时交换着,在他们眼前呈露出。一切的景物,都在阳春中跳舞而生动。他们出得城来,且不向那些有许多游人的足踪去处的园子中去,只拣个松林中的巨石上面,倚了凸出的松根坐下。 天根慨然说道:“这本册子,固然是我在生活的匆忙之下作的,而我敢信里面却包含了若干分量的人生痛苦,与少年的悲哀的血与泪,在里面……一切的事,乃使我不能不似乎去相信定命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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