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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迁 四、亲和力(2)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地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地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r. Yi, let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 O, you Will join us, wouldn't you?"

  (O蜜司,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对伊人说:“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Yes, yes, all right, all 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 us 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呀神呀上帝呀。叫了一会儿,站起来说:

  "Good-bye Good-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地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呀!”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呀、主呀、神呀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地笑了。远远的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呀。”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因为K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人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问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地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的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

  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地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会儿,又俯了头走一会儿,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上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等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赔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赔一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倒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会儿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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