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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汉代的俗文学 四


  无名氏的五言古诗,像《古诗十九首》等,作非一人,也非出于一时;必定是经过了许多人的修改、润饰,而最后到了汉末方才写定的。钟嵘说道:“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他又道:“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大约有许多古诗,到了曹、王时候方才有了最后的定本吧。

  钟嵘(466-518),南朝梁诗论家、文学家。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齐永明中为国子生。入梁后先后任衡阳王及晋安王记室,故后世称之为“钟记室”。著作有《诗品》三卷,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批评专著。

  这些古诗,对于后代的影响颇大;自建安以后,受其影响的诗人们极多。同时,且带着很浓厚的民歌的本色,使我们可以明白汉代的民歌究竟是如何样子的——其实和《子夜》、《读曲》乃至《挂枝儿》、《马头调》都同样的以“哀怨”为主的。

  《古诗十九首》以情诗为主,大抵这些情诗都是思妇怀人之作,其内容和辞语有些是不甚相远的;这乃是民歌的特质之一;她是决不迟疑地袭用着他人之辞语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南北两地相隔而不能相见的情形。还是不用去思念着,而“努力加餐饭”吧。

  第八首的《冉冉孤生竹》也是思女望男不至的哀怨之音。“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和《行行重行行》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同样的意义。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妇,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古诗三首》中的《橘柚垂华实》一首,也有同样的“过时不采”之感:

  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

  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

  人傥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十九首》里第二首的《青青河畔草》,乃是春日怀人之作,较之唐人诗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尤为深刻: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第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写得更为温柔敦厚: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第十六首《凛凛岁云暮》和第十七首《孟冬寒气至》也都是怀人之曲;当冬寒岁暮的时候,游子离家不归,思妇独宿在室中,长夜漫漫,其情绪是更为凄楚的: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盼睐以适意。引领遥相晞,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第七首的《明月皎夜光》和《孟冬寒气至》和《明月何皎皎》二首的情绪和辞语都有相同处: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此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第十首《迢迢牵牛星》写得最为清丽可喜: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传为苏武诗的《烛烛晨明月》一首,其情绪也是同样的: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十九首》里第五首的《西北有高楼》和第十二首的《东城高且长》,都是以弦歌之声来烘托出思妇之情怀的。“慷慨有余哀”和“音响一何悲”是抱着很相同的哀怨之感的。“四时更变化”一语,写所思不仅在一时一节,而是无时不在想念着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声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黄鹄,奋翅起高飞。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被称为苏武诗的《黄鹄一远别》一首,也是以“弦歌”来写怀的: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一首和《西北有高楼》似是一诗的转变;其间辞语的相同处很可使我们注意。

  《十九首》里第六首《涉江采芙蓉》和第九首《庭中有奇树》,其语意是很相同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所谓香草美人之思,正是这一类的诗篇。采了芳草,摘了芙蓉,将以送给什么人呢?所思是在那辽远的地方,如何可以“致之”呢?《古诗三首》里的《新树兰蕙葩》,似也是这二诗的异本: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

  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

  香草美人之思,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一种比兴寄托手法,借助香草美人来寄托爱国思想、身世之感。屈原《离骚》首开香草美人之思,其后,诗人以绮靡、委婉的笔触寄托家国之思,便成为一个传统。

  《十九首》里第十八首的《客从远方来》却弹出一个异调了;这是欢愉之音;从情人的遗赠而更坚固其爱情的:“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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