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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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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主笔便把方才写的一张稿子撕了,穿起马褂,与那人同往三马路邂仙馆家去。看官,你道这位主笔怎有这般大势力,可以随意出卖总统,原来他们所办的报纸,并非舆论机关,满纸莺莺燕燕,乃是一张小报。这主笔姓王,号石颠。还有那人,便是开这爿小报馆的许铁仙。在先他们因报纸销畅不旺,由铁仙出主意,发起花界选举,每天报上印着一张选举票,投票者须将此纸裁下,填上名字,送到报馆中去,限一个月为期,到期开票,以最多数者为总统,次多数为副总统,再次多者为各省都督。便是改头换面的花榜,他们本为报纸销路起见,不料有许多登徒子,闻得此事,都欲尽忠于所欢的妓女,天天买了报纸,裁下选举票,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还有些妓界中人,挽人前去运动做总统做都督的不一而足。因此铁仙、石颠二人,便把这事当作一件好买卖,并不注重选举票的多寡,却在价目上论高低了。 这天他二人到了邂仙馆院中,恰值大房间有客,娘姨引着他们到后房坐下,他二人原是来惯的,房中做手,知道他们不是花钱客人,所以并不十分巴结。好在他们二人脾气很好,亲热冷淡,全不放在心上。石颠见床上放着现成的烟具,磁缸内还有半缸广膏,自己也不客气,一歪身躺下,拿起一枝钢签,醮些烟膏,自烧自吸。铁仙虽不吸烟,却歪在石颠对面,看他吹箫。石颠吸了五六筒,瘾已过了,见还没人进来招呼,不觉又吸了两筒。铁仙歪了一会,很觉不耐。又见房中除他二人外,连影子也没有一个。便是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娘姨,也不知去向,心中颇为纳闷,因对石颠道:“妓院中人,着实可恶。见了我们办报的,从没一次给好眉好眼我们看,宛如政府见了大报馆一般。其实大报馆监督政府,主张严厉。我们小报馆监督妓界,却主张宽和。为什么他们见了我等,便怕得连影儿也不敢出现呢?” 石颠正呼着烟,一张嘴不便二用,听铁仙这般说,便把一颗脑袋似摇非摇的动了几动,一口气把余剩的半个烟泡吸尽了,才丢枪坐起,仍将嘴唇吻得紧紧,又呷了口热茶,方始开口。却有几缕白烟,从他黑的牙缝中,漏将出来。铁仙目不转睛的钉着石颠,等他回话。石颠又喘了几声,才道:“你的话原是不错,可惜迟了十年。若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却还有些像样。那时的大报馆,也还能实践监督政府的责任,政府也有些忌惮报馆,近十年来,却大大的不同了。政府非但不怕报馆,而且有几家报馆,都在政府掌握之中。” 铁仙道:“这却为何呢?” 石颠道:“这办报原不是件好买卖,最易蚀本。政府利用他们蚀本的机会,或者私下贴费,或者暗中购买。在政府不过每年多出一笔的开支,可怜这班办报的大人先生,得人钱财,不能不与人消灾,只得把监督政府的监督二字,变作服从了,这便是时下大报馆的普通性质。讲到目今的一班小报馆,更是一文不值。” 铁仙骇然道:“此话怎讲?你不是小报馆中的前辈人物吗?怎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石颠道:“只因我是前辈人物,才讲这一句话,否则我也不敢说了。当年小报创办之初,原是几位风流名士,借游戏之文章,讥时讽世,偶而平章风月,也一秉至公,不涉毁誉。固然是雅人深致,因此妓界见了这班人,都有些敬畏。后来有几个文坛败类,见猎心喜,也办了几家小报,他们的主义,却重在金钱一方面。妓界中人若有秽行,被他们得悉,便略略披露数行,然后遣人授意前途,倘以金钱供其需索便罢,否则即须将真情实迹,登诸报端,以供众览。试想妓女的秽行,无非姘马夫,结戏子之类,一旦传扬开去,淫业上岂非大有关系。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妓女见了这班人,果然有些畏他,却并不敬他。那时一班发起小报的名士,慨夫江河日下,也便急流勇退。谁知又有一班略解之无,仅能吮笔之流,见这班文坛败类,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因此亦步亦趋,也思办报,岂知他们自己的才力,既不能舞文弄墨,又不能走马看花,全凭传闻之言,捏作报中资料,起初还想步武他人,作些敲诈事业。后来见那班文坛败类,陆续被人告发,封门的封门,入狱的入狱,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天天报上,不是说某妓花容月貌,娇小玲珑,便是说某妓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结句无非枇杷门巷,车马常盈。走马诸公,试一征之,千篇一例,几如为妓院代登告白。其实某妓某妓,主笔先生连影儿也不曾见过,他却言之凿凿,也有一层缘故。只因主笔先生,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散步平康门外,见有新鲜的牌子,一一牢记心头,回去添头画足,集些成语,做成花史,横竖说人好处,决不致弄出乱子。万一有人将他请去吃了台镶边酒,打了次白茶围,明天报上,准得有长篇大论的誉扬,任他嫫母般丑陋,破竹般喉咙,也是花容月貌,高唱入云。妓界中人,看出了他们的行径,瞧这班人如乞丐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了。” 铁仙道:“照你这般说,为什么此间众人,还惧怕我们呢?” 石颠道:“说你惧怕,我看还是厌恶罢。否则为何给我们一个阴乾大吉呢!” 铁仙听说,怒道:“这还了得,可不气死人吗。今儿你回去,便做他一段,这邂仙馆的历史,我都知道,她姘一个戏子,小房子借在六马路仁寿里第五百六十七号门牌,明天准给她登出来,若有交涉,都由我一人承当,不干你事便了。” 石颠笑道:“你的老脾气又作了。我说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笔。讲到你我,究竟是前辈人物,妓院中却还另眼相看,便是每次到这里来,也要烧他四五钱广膏。这种利益,已是近人不易沾着的了,你难道还以为不足么。” 铁仙怒犹未息,忽听得一阵格支格支红皮底鞋儿声响,那邂仙馆已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见他二人,也不称呼什么,带笑问道:“你们两个来有多少时候了?” 石颠笑道:“多少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半缸广膏,却被我抽得差不多了。” 邂仙馆道:“那原是你的老粮,还说他则甚。你们今日来此,可不是别的报上,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 石颠道:“不是这个,你可记得那天你同我说起,我们报上花界选举,你不是说要做大总统么?” 邂仙馆道:“那是你自己许我的。” 石颠道:“固然有这句话,不过目下很有些人要运动做大总统。西安坊秦可卿,情愿出五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做。我们因你这里有言在先,所以特来与你讲一声。你若能也照样的拿出一份,我们便把总统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邂仙馆笑道:“怎么这种事也要花起钱来了?你们不是说闹着玩的么?又不是当真做总统,不过报上登了个名字,有什么希罕呢?那秦可卿愿意出五十块洋钱,可不是发了痴吗?” 铁仙接口道:“不是这么说的,其中大有关系。当年报上开花榜,岂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钱去买状元做的么?其实也不过报上登个名字,只因这一个名字,登出之后,先生顿时时髦,那生意也可热闹许多。一班熟客人,因自己做了个状元先生,罚咒也不肯跳槽出来。还有一班生客人,也都想瞻仰瞻仰状元的颜色。因此当年曾经报上点过状元的先生,没一个不是红得什么似的。然而状元之上,还有宰相。宰相之上,还有皇帝。目下的总统,却是天下第一人了,所以比状元更为体面。” 邂仙馆听说,抿着嘴一笑道:“许大少的话,原是照应我们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纸上浮名,好在许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若念我们平日待你们不错,照应照应我们,真是再好也没有。倘若有人愿意化钱,买什么总统状元做,只好随他们的便,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夺,省得伤了小姊妹们的和气,这些事都听二位大裁便了。” 正言时,忽然外房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哪里去了?” 邂仙馆慌忙答应着,一面向铁仙道:“许大少请宽坐一会。” 又向石颠道:“王大少请多用一筒烟罢。” 说着又对二人笑了一笑,才翩然走了出去。铁仙对石颠道:“如何?幸得今儿来问一问,否则岂非弄得偷鸡不着失把米么?” 石颠道:“都是你今儿这一来来坏的,否则待发表之后,再同她算这笔账,那时她便不能翻悔了。” 铁仙道:“你说得好现成话,倘若发表之后,她仍不承认,如何是好?” 石颠道:“到了那时,我有法儿摆布她,如今已当面回绝,便不能这样办了。” 铁仙听说,冷笑道:“完了!你从来不认错的,我也不同你多说咧。你还要吸烟么?我可要走了。” 石颠道:“谁要吸她们的烟,我们一同回去便了。” 说罢,站起身,也不向邂仙馆辞行,两个人一先一后,无精打采的出院而去。正是:文人思想原高妙,妓女声名不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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