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现代文学 > 歇浦潮 | 上页 下页
五八


  那女的假意含嗔道:“一个便怎样?”

  漫游笑道:“倘是你一个人来的,我意欲送你回去。”

  那女的笑道:“谢谢你,我自己有马车,可以回去。你这人眼睛乌溜溜的,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呢。”

  漫游笑道:“罪过罪过,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你明儿再来看戏吗?”

  那女的道:“不来了,这几天已看得厌烦极咧。”

  漫游一想明儿不来今天更不能放松,便说:“今夜我请你到大马路新闻的美奇糖果店,吃外国点心好不好?”

  那女的回说夜深了,不去。漫游道:“如此明天请你一枝香吃大菜可去?”

  那女的道:“这倒可以。明天什么时候?”

  漫游道:“七点钟何如?”

  那女的道:“你若去得迟了,我在番菜馆等你,很为讨厌,还不如你先在附近茶馆中等我,我到七点钟时候,一定到茶馆中寻你,如遇见了你,一同去吃大菜,否则我自回家去,免得上你的当。”

  漫游道:“这更好了。一枝香附近的茶馆,便是蕙芳楼何如?”

  那女的道:“就是,你莫失约,我去了,你也休得再跟我的梢。前几天被你一跟,外间已有人说坏话,险些儿被我家少爷知道,快知趣些罢。”

  漫游诺诺连声,果然立定脚跟,看她走了出去。那女的临下楼时,又回头向他一笑。漫游心花怒放。次日饭后,漫游先去洗澡,剃头,修面,将夏士莲雪花粉,浓浓的涂了一脸,对镜自照,觉得雪白可爱,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拿了块新手帕,又到洋货店内,花三角小洋,买了瓶香水,倒了半瓶在手帕上,戴上外国小帽,金丝边眼镜,又寻了只绿锡包香烟纸壳,化五十文钱买一盒强盗牌纸烟,都倒在绿锡包壳子里,预备停当,才兴致勃勃的到蕙芳楼泡茶守候。此时正日落西山,黄昏时候,茶馆中日市已散,夜市未上,故此茶客很为稀少。靠里一只桌上,有几个短衣窄袖,像是下流社会中人模样的,围坐吃茶。见他进来,一齐回头瞧他。漫游并不在意,得意洋洋的独坐啜茗。又唤了个卖报的过来,拣了几张小报,随意阅看。见满纸琳琅,不是品花,便是谈戏,要找游戏文章和稍能雅俗共赏的著作,一篇都没有。暗说近来的小报,也太容易了,自己不须动笔,只要东抄抄,西袭袭,便算是一张报,无怪近来看的人越弄越少了。又见专电栏内,载着一条,是新剧家颜天孙、王漫游、吴美士等,昨晚往荔香园赴筵。暗想这大约是天孙投的稿。又见贴后一条,便是新剧家王漫游,昨夜乘车过四马路。漫游看了,忍不住好笑,说:“这位主笔先生的心思也太好了,往荔香园赴筵,自然走四马路经过,亏他如何想得出来。但这种事情,也要登报,怪道有人同我说,你们新剧家,每天吃几碗饭,疴几堆屎,若能记着,将来都是小报上的好材料呢。”

  又看到一张专门谈戏的报上,有一段评麒麟童的打严嵩,说麒麟童扮的是海瑞。漫游纳罕,暗道打严嵩这出戏内,未闻有海瑞这个角色,怎的麒麟童扮起海瑞来呢?仔细一想,才知道这位主笔在做戏评之前,一定看过大红袍小说,知道海瑞与严嵩作对,故此把打严嵩内的邹应龙,认做海瑞,心中暗暗好笑。看罢了报,已七点钟将次敲了,茶客渐多。那一桌短衣人中,又来了几个穿长衣的,漫游忙整一整衣襟,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在洋台上立了一会,果见那女的坐着黄包车来了,抬头看见漫游,便对他似笑非笑的笑了一笑,给了车钱,移步上楼。漫游慌忙迎上前去,觌面之后,漫游笑问她从何而来?那女的听了,并不回答,反把脸一沉,伸手对他指着,回头向后面跟的一个紫膛脸色的中年男子道:“前几天调戏我的,便是此人。”

  漫游听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那男子闻言,抢上一步,闪到女的面前,对漫游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一伸手将他胸脯抓住,两眼放出凶光,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吊我打勿杀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听打听,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将她带来,你如有能为,尽带着她走,我阿根决不拦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说话过来,决不能就此了结。”

  漫游吓得脸都黄了,那一班茶客,见他们吵闹,都围扰来观看。内中有几个短衣窄袖的,更为高兴,挤到前面,问是何事?阿根怒气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说罢。”

  漫游被他抓着胸脯,无力摆脱,急得开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告诉众人,不但把漫游在戏台上引诱,戏园门口调戏,包厢内说话,约她吃大菜等情,和盘托出,又造作许多假话,说漫游几次三番约她去住客栈,都被她回却。昨夜因嬲他不过,才掉枪花,约他今夜在茶馆中相会,教丈夫出来,同他理论。阿根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漫游更吓得缩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妇人心,岂不是今天应了吗。这件公案,虽然漫游在戏台上勾引妇女,担着个大错,但那女的也曾眉目传情,落花有意。况且吃大菜,也是她亲口答应的。为何此时当着众人,将漫游一口咬定,彼此无怨无仇,人心虽毒,也不致如此,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免不得要做书的交代。原来漫游等这班新剧家,虽然开口文明,闭口改良,自尊为社会教育家,其实都不是上流社会出身,有些是学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几个是缙绅家的败子,有几个是破落户的孽儿。在新剧未发达时,都与流氓结交,宵小为伍,虽不为非作歹,却也算不得上等人物。

  讲到真有学问,热心社会教育的,真是凤毛麟角,百人中难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暗地里奸淫欺诈,无所不为。若非出身下贱,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远大,洞悉他们品格的人,见他们如此骄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与他们结为朋友的流氓,见他们蹩脚时称兄道弟,得意时目中无人,未免心中生气,都想借个因头,敲他些竹杠,教他们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们近来正在拼命吊膀子,转倒贴念头,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个秘密卖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馆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戏,对着这班新剧家,故意卖弄风骚,眉语目挑。

  试想这班新剧家,是何等人物,见了那规规矩矩的妇女,还蝇营蚁附,思尝一脔,何况这拈花惹草的宝货,送到口头,岂有不吃之理。第一个上道的便是漫游,后来天孙、天敏、恨人、映玉等,无一个不与他相识。亏那女的应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并无醋意,而且令他们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都自以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儿。但他们见那女人,举止似阔非阔,都摸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路道,不敢轻于尝试。那女的连日看戏,已用去不少资本,还未得机会下手。正在着急,恰值漫游自投罗网,当夜本欲与她一同出外,又因自己一方面未曾预备,故此约她今天在蕙芳楼相会。

  那一边得了消息,深恐漫游认得他们,故请出这打勿杀阿根,算是那女人的丈夫,陪着一同前去,另邀了一班流氓,先往蕙芳楼守候。漫游先前看见的那班短衣窄袖的,都是他们同党。那女的诉说已毕,一班茶客听了,纷纷议论,都派漫游不是。那些同党,更吆五喝六,说现在这班做新戏的,勾引良家妇女,最为可恶,不如先打他一个半死,再送他到巡捕房去重办。漫游被他们你言我语,自己孤立无援,急得走头无路。忽然外面人丛中闪出一人,与漫游打了个照面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先生。”

  又对阿根道:“这位朋友,请你放了手,有话好讲,彼此都是场面中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阿根听说,也就放了手道:“这件事情,用不着别人管。”

  那人道:“并非我爱管闲事,不过彼此都不是外人,天下没有讲不开的事,何必多一番淘气。”

  漫游认得那人,是他数年前的好友,大块头阿三,是个有名流氓,料他肯出场,大事一定无碍,不觉心中大喜,便要告诉他此中原委。阿三道:“适才我都已听得,不妨坐了再讲。”

  又向众茶客抱一抱拳道:“我们并没什么事,请各位不必聚在这里,免得招摇碍眼。”

  众人听了,各各散回原座。阿三不等漫游开口,先怪他做新戏的人,不该吊女人膀子,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自称教导社会,难道教别人吊膀子的么?漫游不敢同他分辩,默默无言。阿三又问阿根,究竟作何办法?阿根道:“既然老兄与他相识,我也无须再拉破面皮,叫他放出五尺水头,彼此结个朋友。”

  漫游晓得他们的切口,五尺水头,便是五百块洋钱,不由的着慌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敲竹杠,也不是这样敲法的。”

  阿根不等他说完,把手在桌上一拍,就要翻脸。那班同党又一齐围将扰来,阿三忙劝阿根休得动火。又责漫游太不懂交情,人家竭力替你讲开,水头长短,尽可商议,何必出口伤人。漫游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一人,又立在下风地位,料想不出钱不行,不过五百块太多了些,使央阿三做好做歹,减到一尺二寸。漫游因身边没带钱,阿三答应替他担保,却要他先付二十元。漫游身边只有四块现洋,几个角子,没奈何只得将金丝边眼镜,和一只金戒指,又脱下一件马褂,央人去当了十六块钱,凑足二十元,又立了一张笔据,算是向阿三借的一百块洋钱,一并交与阿三,才得脱身。自知落了他们的圈套,心中不胜气愤,私与天孙等人商议。天孙等暗暗自幸,不曾上当,都劝漫游不可就此了结,须要设法报复。阿三一定也是他们的同党,一百块钱休得还他,把来作请朋友的东道,倒可以大大的出气呢。漫游被他们说得心活了,当时也去找了两个流氓,一个叫樱榄头阿木,一个叫瞎胡调阿良,邀到一班小喽,预备与阿根阿三等决一死战。正是:投网鱼儿何足惜,折稍鼠辈太行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