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现代文学 > 歇浦潮 | 上页 下页
二〇五


  荷生知宝玉与儿子相隔三年,现在病了,忽然要和他见面,现状颇为不妙。他倒并不伤感,反暗暗欢喜。你道为何?原来他又想到宝玉现有的积蓄,也和当年不相上下,若真个死了,除却小三,实无更为亲切之人,我虽不能承袭他遗产,小三乃是她的亲生子,生母所有的东西,理应归他接受。小三年纪尚幼,他得了,与我得的有何分别,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当时一口答应来人,三少爷现在学堂中念书,我立刻打发人去唤他回来,马上伴他到新新旅馆,探他母亲的病便了。来人回去复命,宝玉颇为喜悦。不多一会,果由荷生亲自陪同前来。宝玉虽不愿意看见荷生,但见了儿子,自然爱的。看他面上肉彩略比从前瘦些,但身材已长成不少,心中一喜,不觉流下泪来。

  不过这三少爷与生母相隔既久,自幼又受了旁人的挑拨,对娘的感情颇薄,见了面,也没开口叫一声娘,呆呆站在旁边,任她捏着手,也不做声。此时见她流泪,心中颇不耐烦,便将娘的手摔开了,跑在父亲身旁。宝玉见此情形,陡受激刺,不禁流泪更多。她先流的是欢喜泪,再流可变作伤心泪了。荷生旁观颇清,心中暗为着急,忙将儿子推在娘身旁,说:“你怎么到洋学堂念了书,惯学这种外国脾气,无论见了什么人,都是生涩涩的,我又没给你吃生米饭,你娘伤心,为什么不过去劝劝,问声母亲病体可好些,难道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了?”

  三少爷被他一吓,站在地中央呆住了。荷生亲自上前,劝宝玉不可生气,小三这孩子,都是我这几年来溺爱坏的,皆因你同我赌气走了,我又留你不住,丢下这个宝贝,是你素来欢喜的,我又不肯十二分难为他,心中常存着看重他,便是看重你的意思,所以有点儿大小过失,常常忍着,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现在进洋学堂读了书,脾气学的更坏,一门外国派,见了人哑子似的,不肯下个称呼。客气不过,举举手行个外国礼,就算数了,真教人见了惹气。你是向来晓得他脾气的,谅来不致怪他。不过你的脾气,也很有些像他,为什么一跑开,就永远不给我信息。连有了病也不着人咨照我一句,可知我那一刻不记挂你,那一天不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只恨你行踪太秘密了,问来问去,问不出你的底细。今天若非你差人来唤小三,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更不知你有病呢!真正你母子二人,脾气生来一样的,偶然有了小小点儿不如意,掉头不顾,连多少年夫妻情分也忘记了,真是奇怪。”

  宝玉听了,不理睬他。荷生也不走开,直陪到宝玉自己回他:“我要睡了,你们走罢。”

  方带着儿子回去。第二天,三少爷因隔夜受了骂,不肯再来,荷生便一个人来了,对着宝玉格外殷勤,说道:“小三这几天学堂中快放假了,年考很忙,这孩子脾气虽坏,读书倒还肯用功。照他心中,是很要来服侍你的,又虑着学堂中大考脱了课,来年不能升班,因此早上很没主意,是我教他上学堂去考,待放了假,再来伺候你。这几天,只好我老的来替他小的了。”

  宝玉一听,就知他用马屁工夫,心中很不耐烦,冷冷的答道:“多谢你,我本来没亲没靠,一个人过日子惯了的,倒也用不着什么人伺候。昨儿请三少爷来,原本是不应该的,都缘叫名头和他母子一场,到这临了的时候,还不能见一面,心中未免过不去。难得他昨儿来了,我已心满意足,哪敢要他伺候。况他有他的功课,你有你的正经。他来了,我尚当不起。你来了,岂不教我薄命人更加折福了么!谢谢你,请我自便,我这里地方肮脏,呼吸不洁,别带累你糟蹋衣服,有碍卫生,令我更抱不安。”

  荷生哈哈大笑道:“笑话了。我和你夫妻,你还要讲这种客套,给外人听了,岂不要传出去当作奇谈么!快休讲这些话,你病了,我服侍你是理所应当的,倒转头我有病你也得服侍我。”

  宝玉听他说出夫妻二字,险些儿肉也麻了,暗骂好不要脸的东西,我已和你断绝关系,还有什么夫妻名分,真是附会到极点了。当面虽不便说他,只可给他一个阴乾大吉,始终一语不发,背转身子装睡,一会儿倒真睡着了。待她一觉醒来,睁开眼,见荷生还坐在她床沿上没走开,心中颇觉纳罕。荷生见她醒了,问她可要茶水?宝玉摇摇头,唤了一声王妈,是伺候她的老娘姨。荷生接口道:“王妈连日累乏了,坐着打瞌,是我教她睡着歇一会的。现在我替她接班,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

  宝玉道:“什么时候,她就要紧睡了?”

  荷生一笑道:“早吗,半夜子时咧。”

  宝玉摸枕头旁边的表一看,果已针交一点,暗想我这一觉睡得好久,便问荷生为何不回去?荷生道:“现在没人伺候你,我又没什么事,多伴你一会何妨。”

  宝玉道:“不敢当的,罪过杀了,请你回府罢。”

  荷生还欲将无人伺候她摧托,恰巧王妈睡在榻床上,听得说话声音,惊醒起来,伺候宝玉。荷生无可推头,只得装出依依不舍的模样出来,临走,还再三叮嘱宝玉好生保养,明儿我完了公事,再来望你。宝玉忙教他明儿不必来。荷生只当没听见跑了。

  隔一天,果然又来。这样差不多来了五六天,宝玉很觉麻烦,暗想自己病势有增无减,看来不久人世,照荷生现在模样,天天脚步这般勤俭,只恐万一出了事,他还要插身其间,硬作主意。不如将我兄弟赵三唤来,他究是我的胞弟,很可抵制荷生。有了这个主意,便命人把赵三唤到新新旅馆。赵三也知他姊姊生意上,着实多了几万银子,心中巴不得到她那里献献殷勤,只恐她记着从前住在自己家中冷淡她的仇恨,不肯睬他,自己反失面子,故而不敢前往。既蒙传唤,自然喜出望外,急忙赶往新新旅馆,见了宝玉,姊姊长姊姊短的叫得山响,满口恭维话,倒把宝玉恭维得不耐烦起来。心想我和你同胞姊弟,何用如此恭惟。猛记起从前住在他家的时候,自己手中少了几个钱,受尽他夫妻们冷语闲言,现在他大约晓得我手头又有点儿积蓄,故而重复将我恭维,这般模样,分明又是一个荷生,当时就十分后悔,不该唤他来的。放在眼前,同荷生凑成一对,岂不讨厌。

  不期还有更讨厌之处,荷生、赵三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愿,都想待宝玉死后得她遗产,所以见了面,就和冤家遇着对头一般,时时冷嘲热讽,有时针锋相对,竟不顾床上有病人睡着,只图口中适意,弄得宝玉怨极恨极了。教他两个,以后一个也不要来咧。经此一番骂,二人也安静了许多,但背后仍高垒深沟,相持不下。其时已到腊底,两人家中忙着过年的事,宝玉处来得略稀,不似从前般没日没夜的陪着。宝玉只当他们被自己骂退了,心中暗喜。不意一过年,荷生又来,赵三也同时赶到。宝玉见了他二人,猛一惹气,病也重了许多。荷生看她病情,知道正月初九交春,一定过不了的,时期逼紧。况有赵三和他对抗着,恐将成之局,被他破坏,只好另请救兵。这救兵便是宝玉的三少爷了。

  荷生因三少爷第一次去,未能讨好,此番不敢造次,先在家中,仿佛送亲演礼一般的,将许多拍马工夫,教得烂熟,然后带他前往。三少爷遵着父教,见了他娘,比从前亲近许多。宝玉虽知是荷生预先教异来的,但也只好当他本心所发,所谓自己安慰自己,觉得有儿子在旁,实比荷生、赵三两个好得多了。荷生有三少爷替他同赵三对抗,因得出空身体,帮华老荣办了回事。起初赵三与荷生半斤对八两,一般身分,此时来了个三少爷,竟后来居上,两个大人物,被他完全打倒。

  宝玉觉病势日增,自知绝望,想想自己重堕风尘,迎新送旧,劳苦了三年,多这几个钱,自己还没舍得轻费一个,若丢给荷生、赵三二人,还不如给了自己儿子,大来成家立业,未为无补。到那天弥留之际,先把三少爷唤到跟前,嘱咐了好些话,到底母子天性,三少爷泪流如雨,宝玉忍痛,又唤荷生上前,将一只官箱,郑重交给他说:“我三年心血尽在此中。这是我给与小三的,暂时交你收藏。你若日后吞没他一丝半毫,我在阴间,也决不能饶你。”

  荷生诺诺连声。赵三也在旁边,亲眼目睹他们如此交割,知道大事已去,只气不得亦乐乎。待宝玉一断气,他就此溜回家去,连锡箔都没肯送一张。荷生得了宝玉的遗财,本欲草草替她办丧了事的,惟恐赵三妒他得利,硬出场扳他叉头,故此不敢不郑重其事,在旅馆大门口,高竖诸府门灯,五七这天,还大开其吊,发讣闻称为侧室赵氏,自称期服夫。有班知他底细的人,都不免暗暗好笑。正是:能得腰中钱满足,不妨背上壳增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