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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第六十四回 出奇谋保险纵火 演迷信花会求金

  前回单述荷生的家事。看官们久居上海,或着知道旁的人亦有与上文相类的事情迹,切不可因疑似而加以附会,强说作者隐射此人。要知道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休论别人,便说作者自己,现在正言厉色,道人短处,一朝有了这相等机会,权宜一下,便可得十万八万好处,也未尝不可做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弄得钱到了手再说。这是一定之理,说句笑话,妓女死后,有数万金遗产,别说买一个期服夫,就是不孝孤哀子承重孙,也有人肯做,所惜这种机会,不可多得罢了。荷生等适逢其会,万不能笑他们没有廉耻,却先要把天下人心正一正,才可讲这句话呢。

  闲文少叙,再说钱如海受了老荣一千块钱孝敬,才一过手,就给他女儿设计哄去,固然是天理循环,但如海却也很佩服天道无差,他想一个人破财,都是老天注定的。即如我这番不该破财,自有那姓华的上门寻我。本来这笔钱,须和俊人均分,偏偏俊人搭架子,不肯答应老荣,竟让我一个人独享其利。恰遇秀珍失了金刚钻,这笔钱刚巧够数,不然就使和俊人二一添作五的对分,拿了他五百块,自己还得贴出五百元,这样岂不要破财么!可见得一个人的财运,自凭着天公指派,分毫不容假借。不过自己屡次遇着难关,都有那不可思议的机会,将纸老虎牢牢保护,没一次被人搠破。现在亏空愈多,外间的臭场面,也格外大了,这倒不知究竟算是天意,还算人力?若说天意,将来天公非给我掘几个大藏,发几回横财,弥补不了。如其不然,此时老天虽很像照顾我似的,其实暗下却害了我。因我最初的时候,不过数千金亏空,后来被我设法渡过难关。这亏空之数,也逐渐推广,自数千至数万,又至十馀万,现在我把保险公司的股款,挪用了三十余万,虽有一半抵当,奈马上又有难关将到,这难关若渡不过,不但半生名誉就此断送,而且一世辛劳,也只恐付之流水。

  皆因别人的难关都在腊尾,他的难关却在正二月之间。你道为何?原来他做那富国保险公司总理,大权独掌,一切办事人员,都由他自己雇用。而且总权又在他最心腹的杜默士手中,所以公款虽被他挪用了三十余万,但公司账簿上却一点没有亏欠痕迹。无如数目太大了,若遇细心的人,仔细稽核起来,可就有几笔劈空存款,明显着不尽不实有破绽。如海原不怕什么人,所为这股份公司,比不得个人所有。总理之下,还有协理。幸亏这协理魏文锦是有名的糊涂蛋,一切事务,都推在总理身上。他自己月下提灯,空挂着这个名儿,如海也落得替他分劳,暗下却可指挥无碍。所以虽有协理,如海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一般。至于俊人等的董事,更不过装装幌子而已。如海对于这几个人并不惧怕,却怕那施励仁、詹枢世二位。他二人乃是股东公举的查账员。

  在别处公司中,虽也有这查账的名目,大概都由总理做好账略,送给查账员盖印。查账员不过草阅一遍,也不管这笔账曾否收入,那笔账是否付出。能得如此,已算仔细的了。有班大意的,竟连目也不过一过,糊里糊涂加上一个图章,日后报告册出来,便有查账员某某等相核无误的戳记。这已算得时下股份公司的刻板文章,如海未尝不知,何以他又要惧怕施、詹呢?皆因施、詹两个,如海晓得他们都是康公馆门客出身。做门客的人,没一个不是精细绝顶,眼皮儿上都能讲话,善于趋奉主人的意旨。这施、詹二人,更是其中出类的人材,所以才能得康中丞欢喜,提拔他们做矿务总办和电局委员,这是一定之理。现在众股东推举他们为公司查账,如海虽和他们相识已久,但不过台面上往来,所谓酒肉场中无知己,连他二人的脾气也还未摸清楚。

  而且查账手续,自富国公司创办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难说他们不想讨好股东方面,认真查核。若糊糊涂涂,当他们与别处公司中大意的查账员一般,毫无准备,倘被他们看出破绽,责令交出这几笔存款,一时措手不及,如何是好?故他年底一关,许多账目都由他一个人肚皮里想出来,命账房先生照写上去,做得完完全全,一丝不错。现在正月内依公司章程,须有详细报告书通知各股东,这报告书的原本,还须交查账员施励仁、詹枢世与各项簿据查该一通,凭他二人盖印签名,查对无误,方能发生效力,照本印行。如海所谓难关,便在此小小一册报告书上。自己不敢大意,打算将脱空之钱,弄个抵头,能够脚踏实地,便不怕什么人查账了。

  无如想来想去,主意虽有几条,都觉不十分妥当。自知这件事非找他的参谋长商议不行,当下便去寻那参谋长。这参谋长不是别个,便是如海的旧伙杜鸣乾。现在如海将药房经理之任卸给了他,出纳都由他一个人掌管。不消说得,这位杜先生早已和尚拖了辫子,比当初得发多了。此时正在药房经理室中踱来渡去,一个人私下划策,想目下臭药水外国到的很多,价钱顿贱,皆因此物销场,在夏天最大,所以现在寒天讨价便宜,也没人过问,我若杀杀他的价,一统买了下来,留到夏天卖出,一定可以赚钱,只愁银根兜不转。恰巧昨天香港开来一条船,据说那边有鼠疫发生,我们行仁医院中,昨天也有一个广东人投院治病,经黄医生验得他的病,很有些儿同鼠疫相仿,我何不借此为由,布他一个谣言,说香港鼠疫,现已传至上海,一面将市上所有的臭药水,一并搜括干净。上海人性命最为宝贵,此信一传,一定家家要买臭药水浇洗,现货既在我一人手中,更可高抬其价,准能够大大弄他几个钱儿。

  设或谣言传不开去,买下臭药水,竟没消路,大不了吃亏几个拆息,留到夏季再卖,决不致蚀本。倘虑银根兜不转,好在有钱老板的保险公司,存银充足,数千上落,不妨向他那里调头,不然,就把臭药水到他那里去做押款,横竖自己人经手的事,容易办,别人押款,须照价打一个六折七折,我何尝不可押他一个十足呢。正想间,如海来了。鸣乾便将这件事同他谈起,如海笑道:“这个小事,你且丢开,我还有大事同你商量呢。”

  鸣乾晓得如海将药房托他经手之后,已许久没亲自到此来,有事斟酌,也不过着人唤他前去。今番却御驾亲征,心知必有缘故,慌忙振刷精神,洗耳恭听。如海即将目下富国公司将近查账之期,我在里面挪用的款子,原瞒不过你,皆因从前你我所做的一百箱大土空头,是桩冒险手段,倘若穿绷了,可不免被人指为翻戏,准定吃官司收常因此我日夜提心吊胆,急欲将这里头的手续弄清楚了。现在押在外面的栈单,陆续到期,我本打算将后进的橡皮股票卖出,赎回栈单。无如这些股票自买进至今,既没大跌,也未涨起,仍和买的时候相仿,若就这样卖了,担着偌大风火,不能挣起一个钱儿,还要吃亏利钱,未免自己对自己不住,故我把富国公司股本暂时挪用,将押出的栈单一一赎回,你还对我说这一百箱宝货,放在外面,终究是个祸胎,必须设法提回栈房,陆续销毁,方能灭却痕迹。并说一百箱数目太大,若做一次提取,恐惹人生疑,故必须十箱八箱一提,销毁既易,还不致动人疑心。这都是你教我的主意。我如法泡制,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所剩三十几箱货,大约一两个月内,都可弄清楚了。在一桩上我已将公司款子用亏二十万光景,还有从前股票上蚀去的十万出头银子,我也用着公司名义转的账,一共亏空三十余万银子。虽然账簿上我已命他们一注注吊着存款,设或查账的瞧出破绽,要我指出这一笔款子来,教我如何交得出呢?”

  鸣乾听了,一时回答不出什么话,呆了半晌,始说:“我看查账的未必至于那般认真罢,他们只消看账簿上没有钱就算数了,又何至一桩桩追根问底呢。”

  如海道:“这原是料不定的话,万一认起真来,如何是好?况本年查账员,举的是施励仁、詹枢世二人。他两个你也晓得,是马屁出身,精明不过,难保不想讨好众股东,万一将各项账据细细核对起来,如何瞒得过去,所以我想临渴掘井,还不如未雨绸缪的好,倘被他们看出痕迹,再要弥补,可已来不及了,请你替我想想,究用什么法儿,方能万无一失。”

  鸣乾虽然足智多谋,倒底比不得曹子建七步成章,况三十余万银子的大计划,也不是一句话所能包括得尽的。此时见如海两眼望着他,立逼他回答,不觉颈红面赤,满头流汗,抓耳摸腮,好生窘迫。想了多时,说:“后来的事情,虽不能不从难处着想。不过据我看来,查账员若换了别个,或者不出你之所料,要认真办理。倘是施、詹两位,我到可以估定他们,决不如你预料那般可怕的。为什么呢?皆因你说他二人是马屁出身。大凡拍马屁的人,眼光都从近处看,没一个有远大眼力的。常言趋炎附势,但他必待一个人既炎之后,有势之时,方肯趋附,决不肯想像此人将来一定有炎有势,趁他冷冰冰的时候,先去趋奉的。倘然如此,那倒变了善于鉴人的俊杰了。你现在手握公司全权,又是挂名头的大股东,难道还不算最炎最热的人物么!其余许多股东,日后虽论不定有几个能得和你一般地位,但现在都还冷冰冰着,无权无势。施励仁、詹枢世二人,是何等人物,岂肯不趋奉你这个实有权势之人,反来挑你眼儿,去讨好这班有名无实的股东呢,那是决无之理。不过你东翁深谋远虑,意欲防患未然,那却不能不料此一着。但咄嗟间要弄这三十余万银子抵头,倒是一件很难的题目,倘使从前一百箱土还原封不动着,或者可以依着当初老套儿,调一调头,可惜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凑不起数,为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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