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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第八十五回 强中强乖人受骗 冤里冤小婢遭殃

  阿招在家处置丫头,默士因有毕三的约会,穿衣欲走,阿招问他何往?默士回言洗澡。阿招令他早去早回,停一刻我也要出去,这里没人看管,别让这小东西逃了。默士应道晓得。他昨天本与毕三约在茶馆内相见,此刻到茶馆中,见毕三正在那里咬粢饭团。默士说:“原来你这时候还未吃饭。”

  毕三笑道:“饭是早吃过了,只为近来几天胃口不好,见了油腻,就吃不下饭。我们中饭小菜,是粉蒸肉和红烧蹄子两样,不配我的胃口,少吃了一碗饭。坐了一阵不觉又肚子饿了,所以买团粢饭咬咬。杜先生想必也吃过饭了。”

  默士道:“我中饭已吃过好一会了。”

  毕三即忙替默士倒一盅茶,拉张凳请他坐下,同他细细扳谈,说:“杜先生现在恭喜在那里?”

  默士道:“我也一向没有生意。你怎样了?”

  毕三摇头道:“我们做小人的,全仗大人提拔。没有大人扶助,教我们那里可弄饭吃,故而至今还未有位置呢。”

  默士对着他点点头说:“不是我今朝像煞有介事责备你,你也休得生气。讲你为人作事,着实能干。惜乎贪吃几筒鸦片烟不好,这也不能怪你一个人,现在有多少年纪轻的聪明朋友,都被这几筒福寿膏误尽了终身。我很希奇,这东西吸在口中,又不比糖那般甜,苦济济有甚好吃?吃得形消骨立,并未能强壮身体,因何贪吸的人,还不肯戒掉,这是什么缘故?你从前在公司中,也为吃鸦片烟坏的生意。这几个月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一定恨他,早戒脱的了。不意昨日同你到燕子窠内,方知你还吸着烟,这也是很难熬的。你要想想,自己是一个生意人,现在上海滩上,赚铜钱何等烦难,像你我这般身份,赚来的钱,光吃饭顾正用还愁不够,那禁得再吸这比银子还贵十倍的鸦片烟。你没看过《黑籍冤魂》一出戏么?好好的一个财主,尚且吸得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你我这种没家产可抵,没儿女可卖的人,还不肯戒鸦片烟,准得有讨饭做叫化子的日子,所以还是早戒为妙。虽然我也不是一点一划的人物,一生坏毛病,比你更多,然而我今天劝你戒烟,委实是一片好意。听也由你,不听也由你了。”

  毕三听罢,不觉五体投地,说:“杜先生今儿教训我的话,委实比爹爹教训儿子还妙,令我姓毕的,感恩不尽,我自己也未尝不明白这点意思,皆因听人说,戒鸦片烟十分难熬,心中害怕,所以捺到现在。今儿得你杜先生的一番指教,我从明天起,决计戒烟了。”

  默士听他答应肯戒烟,心中也甚欢喜,暗想我若能劝得他戒了鸦片烟,倒也是桩好事,心中乐意,用钱也慷慨了,摸一角小洋,叫堂倌拿去汇茶钞。毕三见了,慌忙抢汇钞,已是不及,即向默士道谢。默士说区区之数,何必客气。两人又闲谈了一阵,毕三邀默士同去洗浴,因系毕三请客,澡堂也由他拣眩看他人虽下贱,浴却颇考究,带领默士到一爿很热闹的大浴堂中。毕三要洗官盆,默士体谅他,说客盆也可以了,何必在这上头多费铜钱。不意客盆中浴客极其拥济,两人等了好一会,不得地方,毕三觉得讨厌,说:“就是官盆罢,省煞几角小洋,弄不好咧。只消我明天马上戒烟,一顿烟就可以省出来了。”

  默士觉这句话倒也不差,因即同他到官盆中。这家澡堂的官盆,全仿北派,每两人合一个房间,闭上门便与外间隔绝。不过官盆因限于地位,另置在一所总间内。两人拣了个清洁房间,默士进去,啧啧称赞,说:“这地方考究。”

  毕三笑道:“我是这里常来浴的,别人考究穿吃,我却最喜欢考究浴,同吸鸦片烟,别两桩倒不希罕。”

  默士笑道:“这就是你特别改良与众不同的脾气,然而也是你滥污不上进的毛病呢。”

  毕三大笑。堂倌泡上茶,毕三问默士可要剪发?默士摇头,毕三说:“这样你先进去罢,我还得修修面呢。”

  说时命堂倌唤一个剃头的进来,替他修面。默士便脱下衣服,先进去裕澡堂中原有规矩,客人若带着银钱贵重物件,须交柜上代为收藏,免得遗失。默士身边本有四十五块钱钞票和四块几角现洋。他见官房中界限颇严,无人侵犯,况有毕三在彼剃头,谅不致失去物件,不免大意了一点,钞票洋钱,尽都掉在紧身短衫的袋内,自己进去洗澡。岂知毕三哪里是诚心请他洗澡,毕因昨天在面店中,看见他汇钞时,身边藏有许多钞票,不由见财起意,千方百计的巴结他,请他吸烟洗澡,也无非打算候个机会,转他这钞票洋钱的念头之意。此时见他已浴去了,衣裳掉在外面。他一想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即令剃头的草草的替他修好面,打发他出去之后,四顾无人,默士藏钱的那件短衫,他早已看准,此时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钞票一叠,到他手中,连洋钱角子也照单全收。讲毕三身边,原连一角小羊也没有,亏他大胆老面皮,还动不动要请客,同人抢汇钞呢。现在腰囊骤壮,喜上心头。唤堂倌进来,对他说:“我那朋友,少停出来,一定要同我抢汇钞,你先给我收一块洋钱去,两上浴,连修一个面,不要找咧。”

  堂倌收了钱,毕三又唤他回头,问他这里可有顶上等的法国檀香肥皂?堂倌说:“好檀香肥皂是有的,但不知是否法国货?”

  毕三敛眉道:“别国的货太粗,只恐擦在身上不大适意,你们可以替我到药房中代去买一块吗?”

  堂倌带笑摇头说:“不瞒你先生,我们这里一来人头少,现在忙时候,抽不开人。二来大家都不识外国字,只愁买错了不合你先生之意。还是下一趟你先生赏光时带来罢。”

  毕三露出很不满意的模样,说:“也罢,我外间有着车夫。让我自己去令他买来罢。”

  堂倌连称很好。毕三就此跑了出去,堂倌亦颇诧异,自己思量,这人衣衫不整,却如此考究,还用着车夫,真的是人不可以貌相呢。后来毕三一去不回,堂倌也没顾着,直到默士洗罢澡出来,不见毕三,以为他也一定到里面浴去了,裹着毛巾,在炕榻上靠了好一回,仍不见毕三出来。再看看对面,并无脱下的衣服,心中方有点儿怀疑。唤堂倌进来一问,堂倌说:“他自言出去招呼车夫,买檀香肥皂的,此后进来不进来,倒不知道。”

  默士听毕三忽然有了车夫,他到底聪明人,那有不明白这是脱身之法的道理,猛转一个念头,说道不好,慌忙找那件紧身短衫,一摸袋中,空空如也。默士此时,真的要哭哭不出,额角上汗流如雨,想与堂倌交涉,反是自己理短,闹出来反惹旁人笑话,不过自己聪明一世,今儿怎的这般糊涂。那毕三我本来晓得他不是好人,但自己以为我的智识,在他之上,他决不敢掉弄我的枪花,因此大意一点,岂知就在这上头,出了毛病,乃是我自信太深的坏处。失去五十块钱事小,我杜默士一生偷天换日,手段高强,今儿失败在毕三麻子之手,被人晓得了,名誉岂不扫地。况我正在经济困难的时候,五十块钱省俭些儿,可以三四个月不零愁用,现被他一卷精光,可真比有的时候,拿了我五千元更为可恶。因此心中越想越恨。幸亏堂倌说:毕三已汇过浴钞,不然自己身边分文无着,还要脱下衣裳做押头呢。

  默士出了澡堂,心中气不能平,想毕三乃是吸烟的,燕子窠中,一定要去,因又寻到昨天他们去的那爿燕子窠内,张张烟塌上的吃客,逐一看过,那有毕三踪迹。默士找那燕子窠老板问话说,昨儿和我一同到此的毕三麻子,今天来过没有?老板不听犹可,一闻此言,伸出漆也似黑的一只手,将默士夹胸一把抓住说:“你来得正好,毕三麻子前回少我两块钱没还,昨儿又来诳了我两块钱鸦片烟,吃到后来,推头小解,一去不回。你昨儿既同他一起吃烟,今儿又来寻他,一定是他一伙里人,没有别的话,这里四块钱请你拿出来,不然陪我去找毕三麻子。否则决不甘休。”

  默士被执,心中又气又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顾挣他放手。其奈燕子窠老板,看洋钱比性命更还看重,因此死命不肯松手。讲到默士的力量,原未尝打不倒一个鸦片烟的带皮枯骨,无如阖窠燕子,听得他们争闹,倾时伏兵四起,团团围困,眼前都是带挖灰刀拿烟枪的人。默士料难逃走,不得不束手受擒,叫:“老板松手,有话好讲。我并非毕三麻子的同党,刚才也被他骗去不少洋钱,故而到此寻他,你休瞎冤枉我。”

  老板犹不放手,默士便把自己如何与毕三麻子一同洗浴,被他乘间偷去钞票洋钱等情,当众开讲一遍。众人都听得哈哈大笑,有几个说:“毕三麻子,果然惯使这法儿哄人,从前有某某等两个,也被他请浴窃去皮夹钱袋,今儿轮着你,已是第三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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