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现代文学 > 歇浦潮 | 上页 下页
二七五


  但那老板犹不肯信,说:“诸位休得信他,这是他掉枪花的话,今天落在我手,决不让他过门,非还我四块大洋不兴。”

  默士好不着急,若使他身边有着钱,倒也无妨认晦气赔却四元了,去一桩横祸。无奈囊空如洗,叫他拿什么解救,因此急得面热如火,汗出如蒸,目定口呆,无言可答。而且一众烟客,都帮着老板,七张八嘴,叫他赔四块洋钱。默士更急,说:“我身边带的几十块钱,已被毕三麻子偷得精光,现在连一个铜钱都没有,不信请你们抄,抄到多少,拿多少去便了。”

  众人始信他当真受骗,觉逼杀他未免可怜,于是有一个和事老出来说:“昨天你既和毕三麻子一同到此吸烟,那两块头烟钱,一定要你认还。还有毕三的老账两元,乃是老板自己所放,不能叫你赔钱,仍归老板自向毕三去算,与你无涉。你现在只须摸出两块洋钱来,便好了结咧。”

  此议一出,众人都赞他判断公平。老板虽有不服,却也未便独持异议,只得答应两块洋钱了事。在默士身边,何尝有两块钱来,因此仍旧摇头说:“我委实没有。”

  众人听说,骂他刁钻。更有人倡议说:“他既然没钱,何不把皮子揭下来当呢!”

  老板听了,也就叫他剥衣裳。默士料难逃过,没奈何只得将身上一件夹长衫脱下,央人去当两块洋钱,那人却替他当了两块三角,说三角头做车钱了。默士晓得墙倒众人堆,有心吃亏到底,收好当票,将两块钱交给鸦片老板,方得脱身出了燕子窠,长衣进短衣出,平时着长衣惯了,此时穿了短打,走到马路上,羞得他置身无地,洒开大步拼命跑走。真应了俗语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打算逃回阿招家里,再设法去赎长衫,免得徘徊中途,被熟人见了,难以为情。

  事有凑巧。他心中只巴望不为熟人所见,偏偏遇着他一个最熟之人,便是他老兄杜鸣乾。默士自同他在药房中,大闹一场之后,已久不同他相见。但鸣乾的踪迹,默士却颇为注意,并知他现在同着他旧主母,住在某处某号门牌,鹊巢鸠占,丑声四布。默士恨他切骨,所以不愿再同他见面。此日鸣乾正买了两瓶白玫瑰酒,另一手中,拿着一个包扎,乃是生发油香肥皂之类,都预备带回去博薛氏母女欢喜的,故此走在路上,也怡然自得,笑容满面,与默士觌面而来。默士一见是他,躲已不及,心中颇不愿意。自己今儿这般狼狈的模样,恐为他所见,故而低头不迭。但鸣乾也看见了默士,他哪里晓得老弟今天受了大窘,被人剥去夹衫,以为他长衣都没得穿,现在一定穷得不亦乐乎,自己莫被他看见了,不免要抓住我借钱,因此也想避他,故意把脑袋别转,假充望着别处,两人擦肩而过。

  不过默士虽不愿意为鸣乾所见,但见鸣乾看见了他,故意把头别转不理睬他,却又心中不舒服起来,暗想他一定因见我穿着短衣,疑惑我蹩脚了,故此瞧我不起,觌面不睬我,势利已极,可恶之至。一时又想到当初火烧土栈房,鸣乾坐享成功,独吞四十余万银子,自己帮了他的大忙,未得多少好处,后来同他说说,他非但没肯给我洋钱,反将我钝得日月无光,现在他时来运来,人财两得,日子何等适意,我却愈趋愈下,朝不谋夕。若使钱老板尚在,他也未必有如此好日子过,我又何致一败涂地。虽然时运各有不同,但我与他同胞兄弟,他得了这许多横财,竟不肯分润我一点,弟兄的情义何在?依我心思,就该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惜乎我没多大手势,他也未必怕我,想来真令人怨煞恨煞。此时他想到鸣乾可恶之处,索兴连恨毕三麻子,恨燕子窠老板,一并移到鸣乾一个人身上,竟连适才钞票受窃,长衫被剥两件事都忘在脑后。奔回家中。阿招看见他没着长衫,惊问你夹衫哪里去了?默士被她提醒,看看自己身上,委实狼狈不堪,暗暗说声惭愧,他在路上,多转了瞎念头,没预备回答阿招的说话,此事被她问住觉告诉实话,准被她大骂一常不说实话,拿甚推头。而且赎当头的钱,也须向她那里借的。借钱那能不说明用度,故此当掉这句话,不能不告诉她,因回答说:“被人当掉了。”

  阿招大惊说:“你身上穿的衣裳,如何被人当了呢?”

  默士回说:“朋友向我借钱,我没钱借给他,故把夹衫脱给他当的。”

  阿招听说,勃然大怒,骂道:“你可是要死了,这人是你什么亲爷娘?你身边有钱,方能借给别人。没有钱回绝就是,何以脱衣裳给他当呢?幸亏你有件长衫,若没长衫,可预备赤了膊回来,还是打算卖老婆借钱?请你自己说罢。”

  默士低头不敢回答。阿招猛转一个念头说:“你的话不对。我一向没听得你说过有这般要好朋友,而且你的为人,我也晓得,待朋友决无如此重义,见人危难,情甘自己脱衣裳给他典质,谈何容易。你若有这般重的情义,我早当你是个人了。可恨你刁钻古怪,一钱如命,没钱不必说,有钱时候,人家劝你做好事,你也分文不舍,只有我要你买什么东西,你不敢不依,你虽然讨好煞我,更令我看得你为人,连半个钱糖都不值。这回我料你决不肯如此慷慨仗义,脱衣裳帮助朋友,一定有别的缘故,也许瞒着我去转别个女人的念头,上了活络门闩,以致剥掉长衫回来,这句话我猜得是不是?快快实讲。”

  说时声色俱厉,又放出适才打丫头时那副面孔,不由默士不寒而栗。一想不好了,她动不动就缠到酸字问题上,这场祸越闯越大,倒反不如说实话的好咧。因把燕子窠中剥衣裳的原由,从实说了一遍。不过瞒却澡堂中被毕三麻子窃去五十块洋钱这件事,因他私藏洋钱,有干禁例,漏出口来,不免又添枝节,故而推头往燕子窠中找寻朋友,不意他隔夜撒了烂污,遗祸在我身上云云,并将当票为证。阿招看了当票,始信他说的果系实话。但因他说谎在前,又不免臭骂一顿。幸而默士耐性真好,老着面皮,尽她骂一个畅快,阿招竟奈何他不得,只说你有如此好朋友,我也没钱替你赎当,你除非短衣裳出去,不然在家里替我看守丫头,吃了饭理该帮我做事体的。默士点头道:“应该之至。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呢?”

  阿招道:“我现往清和坊去看老三,夜饭说不定就在她那里吃,等到九点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先吃就是。”

  默士诺诺连声。阿招本已妆扮停当,她素来不喜素裙,单叉裤子,走路贪其爽快,当下拿了几十个铜板,置在手携的绒线袋内,预备做车钱之用,教默士留心门户,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默士素有一桩毛病,遇着忙时候,哪怕几天几夜没工夫睡,他也精神百倍,想不到瞌。倘若没事可做,就使刚从床上起身,一坐定又不免埋头欲睡。此刻他见阿招走了,自己那肯当真替她看门,却大懒打发小懒,命小丫头留心看门,自己便靠在藤椅上,呼呼睡着了。但丫头们有几个肯勤俭做事,背着主人,无有不喜欢偷懒的。因此默士托付了她,她也请门槛代司其职,自己躲到后门外面玩耍去了。他家原有一个娘姨,今天恰被阿招打发开去,故而阿招命默士早些回来,看守丫头,就恐怕新买的那个金宝逃走的缘故。此时没有人照顾,金宝倘若蓄意私逃,倒可趁此机会,脱离火坑。不过小孩子没人指教,决没这种坏心肠的。她被阿招一顿棒,打得浑身青紫,坐在灶屋内,哭且不敢出声,哪里还敢滑脚。没人看守,原也不致出甚岔子。不过坏在默士大意了一点,前门并未上闩。

  其时恰当日落黄昏,正是窃贼出没时候。有个肩挑惜字担的人,将一对字纸篓,歇在他们弄口,手捧篾篓盖,里面已有好些字纸,他却并未倾入篓内,端在手中,挨家推推门,有些拴上的,他也并不敲开。有些虚掩的,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人,问一声字纸有没有,再换一处。这样一家家挨到阿招家门口,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没人,便一脚走到客堂中,四面望了一望,忽然换了行业,不收字纸,却将天然几上的一对锡方供,拿来塞在篓子中的字纸底下,恐里面有人出来撞见,疾忙回身奔出门外,算他有良心,仍将大门带上了,不然再来几个,将客堂中台椅桌凳,一并搬光,恐里面也没人晓得呢。那收字纸的走到担旁边,先看看左右没人,始将锡方供取出,轻轻放在他那大字纸篓内,仍将字纸倾在上面,套上篓盖,喜孜孜的挑着担子去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又过半点余钟,天已漆黑,阿招家几个丫头,也游倦回来,彼此聚在客堂中,竟没人照顾着台上少了一对方供。后来老娘姨事毕回来,也没说起少什么。及至默士一醒转,见已八点半钟,先命人端整夜饭。等到九点钟,阿招仍不回来,他便在客堂中一个人吃晚饭。坐处就在平时置这对方供的旁边,默士也瞠目无睹。吃过饭,他又上去睡了。夜间阿招回家,已有三更多天,更留心不到客堂中放的物件。因此这件事,当天并未发觉。

  第二天早上,阿招拿出三块洋钱,命默士去赎衣裳。但隔夜阿招曾咬定没钱替他赎当,过了一夜,忽然改变方针,不知为因默士昨日看门有功之故,或者夜间立下别的功劳,作者年轻识浅,不能妄下判断。而且男女间的交际,往往有不循轨道,令人无从捉摸的,因此作者更不敢过问。默士赎出夹衫,心中仍放不下毕三麻子欺他的仇恨,四处找寻,哪里觅得着他踪迹。一连三天,他在外间寻不到毕三麻子。阿招家内,也始终没提起失却物件这句话。金宝几天住过,渐渐惯了,闲时也不哭泣。那一天正是五月初一,他父亲莫全,料理停当,预备动身出门,所以清早起来,就寻到这里,同他女儿告别。两人相见,又不免痛哭一常莫全安慰了金宝几句,方始分手。其时阿招尚未起身,待她起来,已十一点钟光景,默士早又出去找寻毕三麻子。他们老法人家,脱不了迷信的习气,每逢初一十五,必须焚香点烛,而且颇为诚心,恐娘姨丫头手脚不干不净,故此务必要亲自动手,除非遇着只有一个时候,自己深恐触犯了神,方教默士庖代。

  这天她并未嘱咐默士代表,因此起身洗面净手定当,看时候不早,恐怕菩萨上了天,急于下楼来点香烛。岂知一到客堂中,觉眼前缺少了一对方供。阿招大为吃惊,忙唤娘姨丫头查问,可笑这班娘姨丫头,都聪明不过,听了争说,昨天晚上,还看见有的,今儿不知哪里去了?阿招也恍恍惚惚,似乎昨天果见这对锡方供在天然几上,今天方才失掉,因此更为着恼,要查早上有什么人来过没有?一个丫头嘴快,回说金宝的父亲来过了。阿招一听,更觉合笋,暗想金宝的父亲,穷得连女儿都要卖了,见了值钱东西,焉有不偷之理。这对锡方供,也一定是他窃取的无疑。想必他女儿和老子同党,不然那方供何等笨重,身边决藏不下,拿在手中开门关门,决无不见的道理。但现在捉贼要紧,别的丢开慢说。因即命人唤金荐头来家,调查金宝的父亲,现住那里?荐头回信不知,听人说他住的地方,已退租了,东西也卖完了,前几天借住小客栈,据说就这两天内要出门的,不知走了没有。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